刚入京的谢霆府上发现龙袍和前朝玉玺，此事一经曝光，就引起轩然大波。

此次事态，较之三日前的暄王私造兵器一案，更为严峻。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当即，老皇帝就命人把谢霆府中所有人打入死牢，并且，为昭其罪，诛其九族，其中，包括威远侯府。

正当各方出动时，威远老侯爷携老妻与孙女谢姝、族孙谢云清突然现身衙门外，击鼓鸣冤。

京兆府尹年轻时，得过谢震的提携之恩，因此，哪怕在这个敏感时候，当听到小吏禀报来人是他时，还是亲自出来接见了。

也正是因他特意出来，才让谢姝的计划进行得更加畅通无阻。

在京兆府尹出来时，只见谢震颤颤巍巍地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并当着众百姓的面前，朝皇宫方向跪下，见此，跟着的老侯夫人与两个小辈在他身后同样齐齐跪下。

京兆府尹与众百姓大惊失色，想让老侯爷起来，却又担心打乱老侯爷的计划，便没有其他动作。

”皇上，谢霆府上所犯，乃大逆不道，罪大恶极，今皇上下令抄家斩首，臣不敢开脱。然，谢霆一脉，一年以前，已被逐出谢氏族谱，并非谢氏族人。其他族人何其无辜，其之罪责，实不该牵连他人，还请皇上明察啊！“

谢震手捧文书，置于头顶，高呼道。

此言一出，在旁观看之人，无不震惊。

老皇帝为不落人口舌，昭显谢氏确确实实犯了大罪，他才下令株连九族，龙袍与前朝玉玺的事情一出，他就让人昭告天下了。

因此，现在这些百姓全都知道谢霆府上的事情，也知晓老皇帝在盛怒之下，要株连九族。

百姓们尽管不懂朝政之事，可他们也明白帝王权威不可挑衅，更何况，如今已改朝换代了，想要复兴前朝，势必会引发战争，这对安居乐业多年的他们来说，不能接受。

所以，即使知道老皇帝株连九族会连累不少无辜之人，比如威远侯府的人，他们也依旧觉得这种做法在情理之中，毕竟，法不容情。

可现在，威远老侯爷说什么？

谢霆早在一年前就被逐出谢氏了？

也就是说，谢霆一脉与其他谢氏早就毫无瓜葛了，那这样，也就并不存在株连九族了。

燕京的百姓们大多都受过威远侯府恩惠，听说如此，旁观百姓纷纷跪下，接二连三地喊道：”皇上明察啊！“

京兆府尹显然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震惊过后，从谢震手里拿过文书，一边看，一边问：”老侯爷，既然您早将谢霆一脉逐出谢氏了，为何不早早呈现天听呢？“

”都怪老夫啊……“

谢震哀声叹道：”老夫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将家主之位传于孙女谢姝，一年前，她回老家桐州养病，老夫交代她有时间就去探望她的叔公谢霆。“

”她听话，回程时特地绕道去邑县探望他了，只没想到，她特地过去，却差点儿被下毒害死，老夫也差点儿就失去这个孙女了。“

”老夫虽想遵循死去老父之言，对谢霆照顾一二，可这个孙女儿是老夫的***，老夫绝不允许有人存心害她。“

说到此处，谢震声音乍然变冷，显然是想到了之前谢姝在邑县中毒的事情了。

跪在他身后的谢姝悄悄抬头瞅了眼老人的背影，突地，咳了几声。

京兆府尹听到声音，偏头看她，倒是没有说什么。

谢震回神，继续唉声叹气道：”而且……这种有残害族人之心的人，也不该继续留在谢氏，所以，当听到谢姝说她要将谢霆一脉逐出族谱后，老夫咬咬牙，同意了。“

”之所以没有将这份文书呈给皇上，也是因这一年多来，发生太多事情了，老夫族中这等小事暂时不想烦扰皇上，所以一直未将此事告知于皇上，没想到……唉……“

后面的话，谢震虽然没说出来，但大家都懂。

谁都没想到竟然会在谢霆府中搜出这等要命的物什。

京兆府尹环顾四周，听着百姓们的求情声，又看了眼面前的老人，想了想，招手让心腹过来，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他，”你去这份文书给楚王，把老侯爷说的话，也告诉王爷。“

那人领命离去。

京兆府尹将谢震和老侯夫人扶起来，一连说了好几句关心话。

谢云清扶谢姝起身，见她凝眉沉思，不由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谢姝抬头看前面的京兆府尹，小声说：”我虽知道这位京兆府尹人不错，念着爷爷以前的提携之恩不会过于为难我们，但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让心腹把文书给云楚，很好地避免了老皇帝假装没收到文书的可能，毕竟，在朝为官者，大家都知道老皇帝想要铲除威远侯府的执念有多深，就算百姓跪地请求，他也可能罔顾百姓意愿，一意孤行。

不，或许应该说，正是因为百姓的请求，才更坚定老皇帝铲除威远侯府的念头。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的子民，凭什么替外姓求情！？

如今，京兆府尹聪明地把这份文书交给云楚，由云楚去处理交给老皇帝，云楚就不会给老皇帝残害忠臣的机会。

由此可见，这个京兆府尹很是相信云楚。

谢云清也想到这点了，”或许……他本就是楚王的人呢？“

谢姝摇头，”他不是。“

”嗯？“

”爷爷曾经教导过他，要想真正为百姓做实事，就不要掺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这些年，他一直没有掺和。“

最重要的是，她在安排今天一事之前，就调查过这个人。

不过，她想到了这个人不会为难他们，却没想到他会做到这个地步，需知，此事一过，老皇帝定会恼羞成怒，暗恨他今天非但不将文书派人给他，还交给了云楚，老皇帝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按照她的计划，他碍于恩情，不会直接否定这份文书的真实性，但会派人进宫让老皇帝定夺此事，听天由命。

而她，比起听天由命，在谢氏存亡上，她更信人定胜天。

所以，她会派人中途截了这份文书，直接给云楚，这个安排，昨日，也是她与云楚讨论过，他同意了的。

不过，如今，他这么做，倒是省了这个安排了。

谢姝想的不错，碍于君王颜面与云楚的威胁，在看到文书时，老皇帝就收回成命，昭告天下，谢霆一脉早已与谢氏脱离关系，此次之事，与谢氏其他人无关，也就没有所谓的株连九族了。

与此同时，又因谢珊与楚王定下婚约，虽然未婚，楚王仍是不忍未婚妻香消玉殒，所以，请求放她一命。

老皇帝同意，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谢珊身上有污点，自是不可能再成为皇室儿媳，所以，解除她与楚王的婚约，并且，降为罪怒，发配边疆。

这样的结果，对女子来说，很残忍，可比起人死如灯灭，也是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个结果时，待在桃花苑的谢姝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片刻后，她才吩咐淳溯去告诉忘尘，派人去救谢珊，并且告诉她，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谢珊。

闲了多日，并且多日都腻在淳溯身边的路迦瞧见淳溯走了，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去。

谢姝瞥了他一眼，“有问题想问？”

不是有什么让他好奇的东西或事情，这个人不可能不随在淳溯左右的。

路迦点点头，用一种“还是姝小姐你懂我”的眼神瞅着谢姝，谢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他，径自走到书案后，准备翻读密信。

“姝小姐，那个谢珊是你的人吧？”路迦问。

关于谢珊的事情，他们这些手下都不知道，还是出了这事儿后，听她说要搭救谢珊，路迦才恍然，这个人是她的人。

不过也是，谢霆来京，绝对是冲着他们威远侯府来的，既然如此，她定是要先下手为强对付谢霆一脉的人，才能避免意外发生。

而先下手，如果这里面没有帮手，谢霆怎么可能刚回京不久，还未来得及布局，就输得别说裤子不剩，连命都没了呢？谢霆也不是不中用的人，没有两把刷子也不能被老皇帝看中做对付威远侯府的尖刀。

因此，能让谢霆败得连渣都没有了的原因，定是他们的人里面出了内鬼，还是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内鬼。

谢珊，对谢霆他们来说，确实想不到。

“不算。”抬眼，见他疑惑，谢姝解释道：“她和我是交易关系，各取所需。”

如果是她的人，那就是附属关系了。

谢珊这个人很聪明，若真是她的人，她惜才，这次救了她之后，她不会放谢珊离开的。

“姝小姐的运气很不错。”路迦慨叹，若非一个谢珊，或许谢霆一脉还得多费心思。

谢姝得意扬眉，点头承认，“自然。”

当谢珊找上她的时候，她就知道谢霆一脉离毁灭不远了，而云睿的这个阴谋同样将再次被摧毁。

正如当初，云睿想以一个宛妃算计她爹，将威远侯府乃至整个谢氏拖下水时，她爹则将计就计，用他一人之命反将云睿一军，让云睿在短时间之内，不敢对她和威远侯府下手。

这次，同样如此，他想利用谢霆一脉对付他们，可是，他没有成功，甚至见识到诸多百姓为威远侯府跪地请求。

既然昭告天下，收回成命，那么近期之内，他肯定不敢再对他们有其他动作，毕竟，一旦他有动作，天下百姓必定会联想，认为他在找威远侯府的麻烦。

但是，他近期内不找他们麻烦，却不代表，她不找他的麻烦。

思及此，谢姝抓着迷信的手微微攥紧。

“姝小姐，那个龙袍和前朝玉玺可是你的杰作？”

这两件东西一经搜出来，就先运送到大理寺去查线索了，路迦好奇之下，偷偷跑去看了，他能用他脑袋上那顶“天下第一神偷”的假帽子保证，这两件玩意儿是真货。

放下密信，谢姝皱眉，摇头，“不是。”

她也奇怪谢霆这两件东西是打哪儿来的，不过，之前因为这个原因暂时妨碍不到她的计划，所以搁置不提，现在路迦再次提起，她依旧迷惑不解。

路迦想到一种可能，脸色讳莫如深，问她：“你说，会不会，真有什么人要复兴前朝啊？”

“有这个可能。”沉吟半晌，谢姝点点头。

她抿唇，思索了一下，忽然，抬眼看他，“这件事，你去查，就去死牢那里，问谢霆本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眉心一跳，路迦不干了，“喂喂喂，你不是吧，之前不是说好了让我休息的吗？你还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呢，怎么现在就变卦了啊？”

轻笑出声，谢姝挑眉，摊摊手，“我可没有变卦，我没有让你休息一阵子吗？你看，你自己也心虚，我有让你休息一阵子，做到言而有信，现在，你该继续劳动了！”

“……”路迦无语，起身，拍拍屁股，边嘟囔道：“上辈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碰上你这个臭女人！”

谢姝耳朵尖，听到了他在说什么，却没有恼，只找了个舒服姿势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道：“若是不碰上我这个臭女人，你还碰得上我家淳溯么？”

路迦：“……”

别说，要不是这个臭女人找上他，他还真碰不上她家淳溯！

不对，现在不是她家的，而是他家的了！

……

往常，谢姝说要给老皇帝找麻烦，就不会有半丝犹豫，必定雷厉风行，大刀阔斧，迅速将一切都安排就绪。

可是，这一次，她犹豫了。

来到后院，她看着里面正对自家儿子温声教育的妇人，眸光微闪。

许是她的目光没有半点掩饰，惠娘察觉，抬眼望来，看到谢姝，一愣。站起来，她先对谢姝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吩咐翼儿先去温书，待之后，她要考校他。

翼儿听话点头，往书房去，不过，在书房门口时，他停了脚步，扭头看了眼谢姝，又看看他的娘亲，小脸上似有迟疑，可不过一会儿，他还是推开房门，进去，然后，关门，阻隔外面的一切，不听大人谈话。

谢姝走过来，只盯着惠娘看，不言不语。

惠娘怔了怔，微微含笑，问：“姝小姐过来找我，可是有事要说？”

轻点一下头，谢姝抿了抿唇，眼底有些许昏暗。

“姝小姐行事向来干脆利落，少有为难踟蹰……姝小姐这次过来，是告诉我，时机到了吧？”惠娘平静问她。

谢姝“嗯”了一声，看着惠娘坦然的样子，她不由开口问道：“翼儿还小，需要娘亲的呵护，你确定你要这么做？”

惠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一旁，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姝小姐，请坐。”

谢姝看了眼椅子，走过去，坐下。

惠娘同样在旁边坐下，一边给谢姝倒茶，一边缓缓道：“翼儿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尽管，我从未期待他的出生……“

”可这些年来，我也知道，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算我再如何怨恨他的出生，也改变不了母子连心。要说舍得……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说到后面，惠娘的声音里染上些许涩然与凄凉。

谢姝眉头动了动，语声轻缓，却重如千钧，“如果你当真舍不得，现在还来得及，我会另外安排，不需要你做这种牺牲，侯府内，你和翼儿同样有一席之地。”

若是在当初，惠娘与翼儿刚入府之际，她可能会没有多少怜悯之心，直接下决定，更不会多事跑来一趟，毕竟，这也是惠娘自己所做的决定，而非她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做的决定。

可如今……

虽然，她这些日子没有怎么来过这里，可也有关注他们母子。她从小没有娘亲在身边，深知没娘的苦处，所以，今天，她到底来这一趟……

惠娘听到她的承诺，愣了愣，想起刚来那天，眼前少女公事公办冷清至极的保证，突然，有些好笑，同时，一颗寒凉的心也有了暖意。

“姝小姐，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儿……怪不得侯爷一直以来都疼你到心坎里。”惠娘目光悠远，语气怀念。

“爹爹疼我，是因为我的娘亲是他最爱的女人。”谢姝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清脆的声音打断她的怀念。

惠娘从回忆中出来，看着谢姝，忽而一笑，叹道：“姝小姐，你一定要这么直接，连半丝幻想也不给我吗？”

挑眉，谢姝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帮你认清现实，人一直在幻想中，会迷失自我。”

她没说错，因为她是她娘生的，就算她不听话、不善良，她爹都依旧会疼她到心坎里。

“是啊！曾经的我，差点儿就迷失了……”惠娘眼神迷离，轻声道。

这一声叹息，似是来自心里。

谢姝看着她，不语。

关于她爹娘那个时候的少男少女们，也有另一番风花雪月的故事，如今，他们有的已经长眠地下，有的生儿育女，有的富贵荣华……那些恩恩怨怨，随着时间流逝，总在慢慢消失，落在时间的长河里，成为一段亘古片段。

如她的爹爹和娘亲，如贞英公主和无量宫老宫主。

“姝小姐，你不用觉得为难，这是我早已做好的决定。我只希望，等事了后，姝小姐能对翼儿庇护一二，让他平安长大。”

惠娘看着谢姝，目光执着，像是要得到她的一个保证。

谢姝自是不会拒绝她，颔首应道：“好，我答应你。”

“多谢你。”

惠娘笑得温柔，一如她平日抚摸儿子头发时，满目柔和，令人不觉温暖，深知，这就是母亲。

望着她，谢姝深深叹息，暗自遗憾。

为那个小小的孩子，从此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唤一声娘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