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灰烬(一)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化为灰烬消散。我不怕死,可我怕死后还会在这世上留下我的痕迹。”

阮湘总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天了。

整日里过地浑浑噩噩,甚至幻视幻听,像是已经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水里,被彻底淹没。

她偶尔想着,与其这样,倒不如死了。

很绝望吗?

其实倒也没多绝望,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她绝望的事情。

她不仅活地好好的,更不缺衣食。

就像是那些人常说的一样,不过是无病**罢了,这种境遇,世上人十之八九都有遭遇,可从没有人如阮湘这般懦弱。

阮湘起先不能理解,

为什么那些让自己痛不欲生的事情,在旁人眼里却轻若无物。

后来她明白了,

所以她再也不挣扎了。

就慢慢地在海水里坠落,直到整个人都已经陷进深海中,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

却格外的放松。

即便这世界再是艰难也无妨,

因为她已经不打算认真地走下去了。

能活着就活着,不能也无所谓。

想通了这一点后,

阮湘觉得自己像是从深海里解脱出来了。

李建成无奈,却也不与她争辩,又换了个话题:“还要走多远?”

“快了。”

显然,阮湘惜字如金,李建成便也不自找没趣了,只安分地跟在阮湘身后。

不多久,阮湘在一处院落门口停下了。

这应是阮湘的家。

可阮湘迟迟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而看向李建成,问:“你活了这么久,应当会些什么吧?”

“比如说……?”

她指了指门锁:“开锁。”

“哦?”

“我忘带钥匙了。”

李建成也不废话,抬手按在锁上,只听咔嚓一声,十分清脆的声响传来,随后门便开了。

但阮湘神色不见好转。

“怎么?不进去吗?”李建成问。

“我让你开锁,没让你把我的锁铰断。”

李建成摊了摊手:“这难道不是开锁吗?”

阮湘不语,只将背后的古剑取下,慢条斯理地解开古剑上的包裹,顿时有丝丝凉意浸透过李建成的心口。

古剑有名,斩魂。

故李建成当即按住了阮湘的手,很认真地道:“锁坏了没关系,我以后天天帮你看门。”

于是阮湘收手,抱起古剑走了进去。

屋内并不大,但极空旷,客厅里只有一张沙发,甚至连茶几都没有,地面落满了一地灰尘,看上去相当落魄。

李建成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挂在墙上的合照。

那是阮湘同另一位青衣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阮湘倚在青衣女孩身上,笑容澄澈又温柔,看上去温馨幸福,与现在判若两人。

于是李建成问:“这是谁?”

阮湘抬眼望去,不由眸色暗沉,可旋即偏过头去,随口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忘记扔了而已,你下次记得提醒我,要把它扔掉。”

“……”李建成没有探人根底的习惯,只问,“我应该睡哪?”

“随你喜欢。”阮湘极不负责任地甩下这一句话后,便走进自己房中,关上了门。

李建成叹气,又叹了一口气,只好躺倒在沙发上,抬手按着自己身前的伤口,一时竟有些茫然。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早已经死了,只是还有那么些执念未了,故一直不肯进入里世界,而是飘荡在表世界中。

表世界最是接近真实世界,

所谓真实世界,便是眼前这个世界,

可里世界才是死者应有的归宿。

他身已死,心却未冷。

虽不想侵扰真实世界,可他仍不肯就这样离开,他一定要了却心中的执念,故而他一直在表世界等待着一个机缘。

终于,直到今日,他等到了阮湘。

这位方士家族的后人。

方士家族的宿命便是将在表世界里飘荡的灵魂送入里世界,而那些灵魂一旦心愿得偿,便会再无执念地进入里世界,心甘情愿。

这是方士家族应做的事情。

到了如今,这些人也被称作偿愿人。

可显然,阮湘不同于其他偿愿人,冷漠又疏离,仿佛她自己本身才是那个应该陷入里世界的灵魂。

她好像已经没有心了……

李建成这么想着,忽然在视线余光里瞥见了一个人偶,那人偶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可人偶不就是死的吗?”李建成心中这么想着,便阖上了双眼。

……

翌日。

阮湘是被电话给吵醒的。

她紧皱着眉,强忍着砸坏手机的冲动。

她一直有将手机静音的习惯,只是昨夜大约太困了,睡前竟忘了静音。

“喂……”

从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女孩子的声音:“小阮,今天你来吗?”

阮湘语气平静:“不来。”

“这样啊,那……”

“我还有事,先挂了。”

说罢,阮湘直接将电话挂断,继而把手机扔在一旁,正要继续躺下,李建成却推开了门。

“你不出去吗?”李建成问。

阮湘挑了挑眉:“我为什么要出去?”

“十六岁的小姑娘,应该还在念高中吧,今天又不是休假,不去上课吗?”

阮湘是应该去的。

但她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大约半年前,她被确诊为中度抑郁,本应接受药物及心理治疗,但因为费用加之学业的关系,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可病情不会不了了之。

她无数次地想过要自杀。

甚至也已经站在高台上了,可最终却仍是退却了,或是怯懦,或是不甘。

说是生无可恋,又似有所留恋。

简单点来说,想死却又舍不得死。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绝望又崩溃的感受,就像是置身于深海之中,已经被海水淹没,明知有阳光落在海面,却无力上游,只能慢慢地下坠。

坠落在海底深处。

她很想再次爱上这个世界。

却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无情地撕裂。

可她仍活着。

阮湘看了一眼李建成身上满是血迹的衣衫,默了片刻,道:“你去换身衣服吧。”

不然,这满身血迹看上去就怪吓人的。

“我没有衣服。”

也是。

李建成是阮湘从表世界带回来的,除了这个人以外,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阮湘很苦恼地翻箱倒柜着,终于翻出几件勉强能让李建成穿上的偏中性衣衫。

然,

即便只是单纯无瑕的白色衬衫,也是偏女性的款式,衣服上虽无甚花纹,但收腰的设计仍是让李建成看上去很滑稽。

看了眼镜子,李建成以手抚额:“我这么出去,怕是会被旁人认作是变态。”

“总比认作是杀人犯好。”阮湘洗漱完毕后便背上古剑,“走吧。”

“去哪?”

“把你送走。”

李建成已死,之所以仍滞留于真实世界中,是因为他还有执念未了,故而阮湘要帮他了却执念。

清晨的海州古城颇显宁静,那巨大的霓虹招牌此刻也偃旗息鼓,街上行人寥寥,颇为冷清,料峭微风拂过,带着丝丝凉意。

李建成不知道阮湘要带着他去哪。

事实上,阮湘从未问过他执念为何。

但他也没有多问,只跟在阮湘身后。

这世上有许多地方都是真实世界与表世界的交界处,寻常人路过其中不过觉得阴寒森然,但如李建成与阮湘者,是完全可以由此进入表世界中。

便如昨夜的小巷。

阮湘在小巷前站定,抬眸望向其中:“他也死了吗?”

阮湘虽没有问过,但她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李建成之所以没有回归里世界,只是为了另一个人。

“大约是吧。”李建成轻轻笑了,“所以,你要带我去表世界找他?”

“嗯。”阮湘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李建成在外稍稍停留了片刻,叹息般地道:“也许他早就无甚执念,回归里世界了。”

只有李建成仍记得他。

说罢,李建成便也迈步进去。

表世界与真实世界看上去极其相似,但常年被迷雾笼罩,可视范围不过四五米的距离,再远便只有一片浓雾。

所以阮湘与李建成两人不敢分离太远。

周围隐约有其他游荡的灵魂,但阮湘却置之不理,只与李建成走在路上,一路向前。

“这些人你就不管了吗?”李建成问。

阮湘头也不回:“不想理会。”

“你可是偿愿人啊……”

将表世界飘荡的灵魂送入里世界,是他们家族的宿命,又怎么能够置之不理?

阮湘稍稍沉默,继而开口了,声音是一贯的沉静如水:“我帮不了他们,如果可以的话,我自己也想进入里世界……”

“那为什么帮我?”

“……”

表世界飘荡着许许多多的灵魂,阮湘却独独选中了李建成?

阮湘也不甚清楚。

大约是因为见到了昨夜李建成的模样。

那样的血腥狼狈,遍体鳞伤,可面上却始终带着笑容,并不为身体状态而影响。

但……

仿佛心中已经被撕裂了。

他也有着同样的绝望。

表世界里虽然有无数灵魂在四处飘荡,但阮湘显然有她的办法,便一路与李建成向一个方向行进,路途中偶有撞上其他恶鬼,也都在阮湘背后古剑的威严下退散了。

“还真是好用。”李建成感慨了一句。

阮湘并不接话,只抬手指了指前方。

有女子坐于桌案前,低垂着头,双手置于身前,十指无力地交缠着,与死了无异。

李建成这才细细打量起周围。

此地是一处宅邸,有大红灯笼挂在宅邸门前,看上去猩红诡异,而通往宅邸深处的路,就仿佛是通往幽冥地狱的阴谲鬼路……

而那女子……

看上去不过十六岁。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李建成脸上地神情便凝固了,原本的沉静从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复杂的神色。

李建成走上前去。

应是听到了声响,那女子抬起头。

她面容苍老衰败,似有七八十岁,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可在看到李建成的一瞬间,眸子里似有光芒一闪而逝。

“建成……”喑哑难听的声音从她口中传来,她似要伸手,可行动已极其迟缓。

李建成当先一步握着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轻声而有力地道:“我在。”

声音安定人心。

“对不起……”女子似泣似叹。

李建成轻轻安抚着:“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她强撑着站起来,要拉着李建成走向宅邸深处,那一刹那,似乎又化作十六岁的少女。

只见她言笑晏晏:

“你和我一起走吧。”

李建成被她拉着要走进宅邸中。

可在迈步进去宅邸前,阮湘拽住了他衣衫。

“别去。”

李建成霎时松开了手,虽有半只脚踏进其中,但仍是被阮湘拉了回来,可那女子却已经没入了宅邸深处,再不复出。

“她……?”李建成仍看向宅邸深处,但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虚无,再无其他。

“她的执念应该是了却了吧。”阮湘道。

李建成沉默了。

阮湘抬头望向他:“怎么了?”

“我以为,她早就该忘记我了……”

“自我死后,已有五十余年了。”

“却不想,我竟是她唯一的执念。”

那年初见,她十六岁,李建成二十六岁,及李建成死时,她也不过二十八岁。

家人尽死。

连唯一的女儿也命丧黄泉。

她一生孤独,及至七十八岁那年……

那天仍一如往常。

若非有人来往送饭,怕是无人知晓她的死讯。

她静坐在桌案前,似是睡着了。

可再也醒不过来了。

阮湘站在一旁静静地等着,等到李建成收拾好心绪,可李建成却远比她想象中的要淡漠的多。

他很快地就恢复往常神态,问:“还要去别的地方吗?”

“……走吧。”

阮湘没有带着李建成再去前往表世界深处,一来今日已经走了许久,该回去了,二来,表世界不宜深入,尤其生者,极容易被拉扯进里世界中。

……

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若无李建成在,家中便只有她一人。

以往那么长的时间里,她都只有一个人,哪怕是瘫倒在地上挣扎痛苦的时候,也都只是一个人。

若是哪日无声无息地死了,

应也无人知晓。

可今日有人来了。

门外,有人急促地敲着门,一下一下地似乎是敲在阮湘的心口上。

可阮湘没有起身开门。

她躺倒在床上,愣怔地看着天花板。

她听到门外的声音了,可那声音宛若虚幻,似有似无,她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现实。

此刻,

有剧烈的疼痛于心口处翻腾。

浑身上下都仿佛被什么啃咬似的,一阵阵地抽痛着,可她却动弹不得。

她很想哭。

却哭不出声了。

自一个人住后,她已经极少哭了。

哪怕是已经悲怆痛苦到极致。

李建成看了一眼阮湘的房间,便替她开了门。

门外那人开口便问:“阮湘人呢?!快,快让她出来,我找她有急事!”

李建成慢条斯理地问:“什么事?”

那人焦虑极了:“你别废话,让我见阮湘。”

“你不交代清楚身份,也不说事,让我如何同阮湘讲?”李建成说着,便要关上门,“或者你措辞后在敲门试试,也许我会让你见她。”

“等一下!我是陈澜,姜宁……姜宁快死了……你快点让我见阮湘,让阮湘救救她!”

姜宁。

一个阮湘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忆起的名字。

李建成仍是关上门,只留下一句话:“我会转告她的,你可以回去了。”

陈澜还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被李建成拒之门外了,他有心要敲门,可心里也清楚,眼前这个看上去温和优雅的男子,是一定不会再给他开口的机会了。

李建成坐在沙发上,视线落在阮湘的房间方向,不知怎么地,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让阮湘去救旁人?

可又有谁来救她呢?

不知过了多久,阮湘终于推开房间的门,看上去神情与往常无异,并无半分不妥。

李建成小心翼翼地试探:“现在感觉如何?”

“不要问这些多余的问题。”

阮湘不曾同旁人讲过。

因为那些人只会说着同样无力又苍白的话。

他们只会草草敷衍着安慰一句,说她不过是心理压力过大,休息休息就好了,又或者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告诉她,其他人远比她悲惨的多,可也不曾如她一般。

所以阮湘也看开了。

何必同旁人讲述她的痛苦。

一个人承担就足够了。

“之前有人来过?”

李建成点头:“一个叫陈澜的人,说姜宁快死了。”

阮湘抿唇。

“他想让你去救她。”

阮湘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几十条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一时有些害怕。

她很怕了。

不敢看,不敢回。

这也是她长期手机静音的原因。

但她强压着恐惧,耐着性子将短信一条条读完了,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姜宁快死了。

如今在医院里,但查不出具体病症,只昏迷不醒,却一天比一天虚弱,似是被恶鬼缠身。

所以陈澜向阮湘求救。

阮湘十分干脆地将所有信息一一删除,顺手连电话也一并拉黑,然后告诉李建成:“以后要是再有人来,直接赶走就是了。”

“不想见?”

“不是不想。”

“那是?”

“是极厌恶了。”

李建成很理解了,但也没什么可安慰的话,何况他也清楚,阮湘需要的从来也不是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

之所以阮湘还能与他闲谈,无非是因为,他早已不是生者了。

“现在想做什么?”李建成又问。

“不知道。”

阮湘觉得自己心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下了,可即便是这样空空荡荡的心,竟也装不下任何希望,她很努力地尝试着去喜欢些什么,却总是无疾而终。

游戏、小说……那些原本所爱的东西,今时今日却提不起半分兴趣,哪怕是无所事事时,都没有接触的兴致。

李建成指了指书架上的游戏,问:“你应该很喜欢吧?不去玩吗?”

阮湘的视线顺着看过去,摇了摇头,道:“已经不喜欢了。”

她以前很喜欢。

那时候总是和家人一起玩仙剑奇侠传,后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会默默翻看相关内容,甚至还写过有关仙剑的同人文。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什么都不喜欢了,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抱有任何幻想。

为此,她前段时间特意去买了游戏,她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喜欢上它,可努力过后却发现完全徒劳。

她仿佛行走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抽离于此,虽偶有接触生者们,却始终无法融入。

好在,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些人。

虽然在现实里从不与人交流,但阮湘依旧有交际的需求,所以她在网上认识了几个人。

素未谋面,也互不深究,就这样彼此畅聊着,让阮湘觉得很舒服。

因为他们不会干涉阮湘的生活,也不会将阮湘过往的经历撕扯开,每每痛苦到辗转反侧时,她便会打开手机看一眼群聊的内容。

是个只有五个人的小群,除阮湘外,还有三男一女。

“狼人杀玩吗?”群里,瓶盖问。

江鱼:“跟我玩狼人杀?怕是要把你们玩到怀疑人生。”

奶茶:“跟你当队友确实挺怀疑人生的。”

江鱼:“???”

奶茶是个比阮湘大四岁的姑娘,自己在南京开了一家奶茶店,所以大家都叫她奶茶。

阮湘也发了一条:“我还不怎么会玩这个。”

白水:“我们可以教你。”

就这样,阮湘同他们四人一起玩着狼人杀,起先还是常常被抗推出去的无辜平民,可随着玩的时间越来越久,也渐渐熟悉了游戏套路。

大约过去了三天时间,阮湘一直在与他们玩狼人杀,偶尔也会一起玩别的游戏,诸如什么饥荒、绝地求生、深海迷航……甚至是斗地主,总之,他们五个人总是能一起游玩。

阮湘以为自己大概能慢慢地喜欢上他们,然后喜欢上这个世界。

陈澜找上了门来。

因为始终联系不到阮湘,陈澜实在是等不了了,只能再次上门,猛烈地敲击着大门。

同样是李建成前去开了门,但这一次陈澜直接冲了进来,他跑到阮湘面前,大声吼道:“你还有心情玩游戏?姜宁快死了你不知道吗?!”

阮湘有些茫然:“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澜还要说些什么,李建成直接抓住了他,要把他给丢出去,陈澜一个劲地挣扎着,却不是李建成的对手。

李建成看上去并不强壮,但力气很大,陈澜根本挣脱不开,只能喊着:“你难道要看着姜宁去死吗?”

“姜宁要是因你死了,青衣会怎么想?!”

只一句话,阮湘绷紧的弦断开了。

青衣……

李建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合照,是阮湘与一名青衣女孩的合照。

“你回去吧。”阮湘默了默。

“阮湘你……!”

李建成将他推了出去,道:“救不救是她的事情,与你无关,走吧,你再多话也没有用。”

将陈澜送走后,李建成回头看向阮湘,只见她静默坐在桌前,眼神空洞,似是失去了灵魂,像是人偶一般。

阮湘一直以来都给他一种半生不死的错觉。

她仍行走于这世间,却仿佛已经死了,就像是屋里的那个人偶,空有人形,却没有心。

想到这里,李建成忽然发现屋内的人偶不见了,四处望了一望,才发现人偶被放置在了另一个角落里。

将多余的想法弃置,李建成开了口:“阮湘。”

阮湘这才回过神来,她闭上眼,冷静了片刻,然后站起身,道:“走吧。”

李建成提醒了一句:“合照要扔掉吗?”

阮湘脚步稍缓:“多话。”

…………

两人一同到了医院。

姜宁在ICU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可却没有人能诊断出病因来,只知道她在慢慢丧失生命体征。

阮湘与李建成两人站在门外,透过窗,可见其中神色憔悴又焦虑的姜宁父母。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李建成问。

“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那青衣呢?”

阮湘沉默了。

既然阮湘不说,李建成便也不问了,可她却忽然开了口:“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未认识过她。”

“她很不好?”李建成试探着问。

“她是个很好的人了。”阮湘偏着头,声音沉静到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是我失去她了。”

她知道,青衣不是故意把她扔下的。

可那样绝望又无力的时候,她只有青衣了,偏偏那种时候,青衣却不在。

若是她一早就不认识青衣,也许就不会抱有希望,也不至于怯懦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在她以为还有希望,却突然将她整个人吞没进无边的黑暗里。

“那……姜宁呢?”李建成又问。

“她是青衣曾喜欢过的人。”

陈澜大约是透过玻璃窗望见了阮湘,于是大步走了出来,很急促地问:“姜宁还有救吗?”

阮湘摇头。

她又不是医生。

何况,她极厌恶姜宁与陈澜两人。

或者说,其实只是厌恶姜宁一人罢了,对于陈澜,只是顺带捎上的,只因为他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陈澜绝望了,很低沉地道:“你走吧。”

于是阮湘拉过李建成便走。

只是在快要离开医院的时候,李建成忽然停下了,他看向一旁的楼梯,思忖了片刻,便抬脚要上去。

“李建成?”

“有个熟人在附近,你且等等,我去找一下。”

阮湘随意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

她不知道李建成这个人已经作为了死者还要去找什么,但她也不甚关心,若是找到了,兴许还能了却李建成的执念。

于是她坐在这里等着。

她忽然看见一名七八岁的男孩,正茫然无措地走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却始终也找不到。

那样焦虑难过的样子,不禁令人心疼。

可阮湘无动于衷。

那男孩一路走到阮湘身前,怯懦又可怜的问:“姐姐,你有见过我的家人吗?”

阮湘摇头。

“他们全都死了……”

“那我更找不到了。”

两人对视着,气氛忽然有些诡异。

幸而李建成及时回来了,在看见男孩的一瞬间,李建成便开了口:“承明。”

史书有记,汝南王李承明,为息王李建成第五子,于武德九年被诛。

李承明上前抱住了李建成,抬头望着他,泫然欲泣:“我找了你们好久……”

“前些时日还见到了三叔,可他的头已经没了,承明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李建成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道:“你三叔也一定心急地想找到他的家人。”

但一定找不到了。

他的妻子,早就已经嫁与旁人,即便有执念未了,想必也不是为了他。

阮湘看向李建成:“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李建成点头。

于是阮湘站起身:“回去吧。”

在医院外,阮湘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自然,李建成也注意到了,于是他伸手扶了阮湘一把。

也是啊……

这种时候,青衣怎么会不来探望姜宁?

阮湘背过身子,拉着李建成躲进了一旁巷子里,似乎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般。

她太怕了。

害怕见到青衣。

也害怕被青衣质问,为什么要离开她。

是她离开了青衣。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青衣丢下了,可若是仔细想来,分明是她把青衣给抛弃了。

真的……很可笑啊……

不知躲了多久,直到李建成告诉她,青衣早就进了医院里,阮湘才终于敢走出来。

一路沉默,直到进了家中。

阮湘见李承明仍跟了进来,不免问:“他也要一起在这里吗?”

“既然都把我收留了下来,何妨在多个孩子。”李建成微笑。

阮湘也不争辩,算是默认了。

李承明在与李建成哭诉死后的凄惨,李建成耐心听着,温和地安慰着他。

阮湘闻言,忽而问道:“死……是什么感觉?”

她真的很向往了。

也无数次地策划过,甚至都已经明确计划过了,只是始终没有勇气去执行。

她需要一个契机。

那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湖边,慢慢地伸手没进水里,只是在触及到那冰凉的湖水时,萌生了退意。

其实她不怕死。

可她真的害怕自己死后,还有人将自己过往生平逐一翻阅,然后刊登在某日报纸的末页,作为一个负面教材,诉说着她可悲可笑的一生。

她想死地安静一些。

最好没有人能记得她的过往。

最好能淹没在旁人漫长的记忆里。

最好连存在过的痕迹都彻底消亡。

那样,她就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可她有时候也会想,一个人连活着的时候都无人关怀,死后真有人会去翻阅她的曾经吗?

恐怕没有吧。

但她仍旧懦弱。

李建成告诉她:“别去想。”

阮湘知道,她也已经很努力了。

她知道她只是病了而已,她也查阅了许多治疗相关的资料,也学着去交流融入,也尝试去喜欢自己曾经喜欢的事物,可仍然摆脱不掉那份痛苦。

要是死了就好了?

不。

要是从未活过就好了。

活在这世上的痕迹都是这样的刺眼,与其死亡,她更希望消亡,最好是连带她生活过的痕迹,连带旁人有关她的记忆,都一并彻底的消亡。

…………

之后的时间,阮湘与群里人一起游戏。

江鱼的狼人杀水平很高,总是能蒙骗过旁人,赢了游戏后还总是兴高采烈的嘲讽着他们。

于是瓶盖说:“我觉得吧,要是打LOL的话,江鱼绝对适合打上单。”

奶茶:“怎么说?”

瓶盖:“这嘲讽手段,对面肯定会集火他。”

白水:“说到这个……不如我们去玩LOL?”

阮湘默默发了一句:“LOL是啥……”

其余四人:“……”

于是阮湘又被拉去打英雄联盟了。

江鱼是个极会开玩笑的人,每次打着游戏都会说起许许多多的笑话,惹得旁人开怀大笑。

偶尔阮湘也会觉得好笑,可张开口,却发现已经笑不出声了,只能强撑着笑一下。

阮湘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好转,与他们一起游戏时,总是能感觉到放松,即便关掉游戏后又丧失了所有心情。

但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

若说以前没有自杀是因为害怕死后仍留下存在的痕迹,那么现在则是想同他们四个人一起游戏。

活在此世上唯一的兴趣。

李建成无奈:“说起来,你大概是忘了要了却我的执念了吧。”

“和李承明在一起不好吗?”

“倒不是不好。”李建成叹气,“只是,我有一个,我无论如何也要去见的人。”

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孩子。

阮湘点点头。

她拿着东西便要出门。

李建成不禁问:“你要去哪?”

“考试。”

李建成都差点忘了,阮湘还是个高中生,虽然这些时日以来一直旷课,但考试从不缺席。

甚至旷课月余后的月考总分仍在一千余人的年级中,进了前二百名。

那时候的阮湘总是一门心思的扑在学习上,哪怕课余时间也总是翻看各类世界名著。

如今的阮湘甚至有些不能理解当时的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努力。

已经失去了方向。

她有时也会怀念那种努力的感觉,至少那时候是有一个明确目标的,可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仍浑浑噩噩的活着外,一切都死了。

连高的数栋大楼有一条长廊相连。

高中部D楼是作为实验楼,除物理生物实验或特殊情况外,是无人经行于D楼上的。

阮湘的考场虽在C楼,但结束考试后,她仍是先走到了D楼,无他,安静且空旷。

她喜欢这样空白的地方。

只有极少数人会与她一样,出现在这种地方。

可她看见了洛之衡。

认识洛之衡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洛之衡给她的印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

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上的那种人。

抽烟、打架、逃课……

她很讨厌了。

但是现在,她觉得她似乎是在洛之衡身上看见了如出一辙的痛苦。

洛之衡有一个破碎的家庭。

他没有在哭,但阮湘觉得他很悲伤。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与他接触了。

于是阮湘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他伸出手:“过来吧。”

“好……”

阮湘很想去喜欢点什么,人也好,事物也罢,可即便已经很努力了,又什么都喜欢不了。

反而讨厌的人或事一天比一天多。

直到她看见了洛之衡,她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喜欢上他,这样,应该也能再次喜欢上这个世界吧?

在洛之衡身上,

她好像找到了作为生者的感觉。

这样下去的话,一定可以再次喜欢上这个世界的。

第二卷 影

阮湘大多数时间都是极孤独的。

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她的影子了。

遇见洛之衡是一个意外,但至少让阮湘觉得,自己或许能摆脱如今的痛苦,重新找回作为生者的感觉。

可终究是妄想。

那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不过是那天听见洛之衡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洛之衡的家人,具体是什么人已不重要,总之是一个极关心他的人,正嘘寒问暖着。

那一瞬间,阮湘忽觉得自己与他,

分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一个是生者的世界,而另一个,属于死者。

似是有什么格挡在她与洛之衡中间,是她永远也无力破开的阻隔。

她以为她喜欢上洛之衡了,她以为她可以绝不动摇的,她以为这样就能重新爱上这个世界。

她错了。

真的错了。

洛之衡也无数次地找她。

他不明白,一点儿也不明白。

阮湘没有告诉洛之衡原因,因为就连阮湘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没办法喜欢上洛之衡了。

真可笑啊。

李建成与李承明闲话,见阮湘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想带着阮湘出去散散心,李建成推开了阮湘的房门,跟她说:“我好像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阮湘本能地想要拒绝。

可她真的不希望自己就这样沉沦下去,她想自救,她想让生活重新走回正轨。

于是强压着难受又恶心的感觉,点了点头。

是很矛盾了。

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生。

她跟着李建成走了出去。

两人一并走在街上。

李建成同她讲了一个故事,是有关一千四百年前,那个唐太子李建成的故事。

可他没讲史书里那些金戈铁马,也没有最后的宗室相残,只是说起一些最寻常不过的琐事。

“我曾有一个孩子,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只是他生来就体弱多病,即便是请来了世上各路医者圣手,却也无济于事。”

“在他三岁那年,他一直高烧不退,就这样,拉着我的衣袖,慢慢地失去了气息。”

“他只活了短短三年,根本就没有看遍人间景象,甚至连宗族亲人都没有认全,就这样死了。”

“他死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该做些什么,我是不是根本没有尽到我的责任。”

阮湘定定地看着李建成。

她一直是喜欢李建成的,起先是喜欢史书上对李建成的描述,喜欢李建成的那份温柔,可也是因为这份温柔,断送了他的锦绣人生。

可后来,

她喜欢的是李建成身上的悲怆凄惨……

分明是满腹锦绣的东宫太子,分明距离九五之尊只有一步之遥,分明群臣已经劝谏他提防李世民了。

却仍是那样温柔着。

那样温柔的看着李世民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甚至还亲手助李世民的天策军壮大。

然后,于玄武门下,被李世民一箭穿心。

甚至连息隐这样平平无奇的谥号都是他手下旧部苦苦求来的,息王隐太子……多可笑呀。

哪怕是李世民的部下,也这般形容李建成:“倾财赈施,卑身下士,士庶之心,无不至者。”

阮湘忽然问:“不后悔吗?”

李建成大约是被问住了,但仍是笑了一声:“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天下江山,系我一念,已经很有趣了。”

“算了。”阮湘忽地失去了兴致,又或者说,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致,“回去吧。”

“嗯。”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相关阅读
来一个西红柿重生八零团宠小福包偏执暴君今天病更重了重生八零:学霸小锦鲤总裁大人是戏精农家娇妻桃花多萌宝来了,傲娇甜妻逃不掉穿成总裁的顶流替身甜文的正确打开方式被前男友骗婚以后[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