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朝如青丝暮成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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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发现的?”我忍不住还是问了。

他听了我的话,眉头蹙得更紧了,低头看着路边的落叶,缓缓地开口道:“太完美的计划本身就是不完美了。不管刺客怎么表现,他不该对着你发暗器,如果他的目的是想挟持你让我放他出宫,他只要擒住你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在玉无间的强攻之下还要分神偷袭你?更何况,后来那名女刺客明明就可以大摇大摆架着你走出紫泉宫的大门了,却可笑地又放了一次黄色烟雾。种种刻意的行径反而让玉无间的嫌疑大了起来。”

说到这里,他把视线从路旁移到了我的身上,“你们知道我会派人跟踪,便在城门口不远处的地方上演了换人的戏码。”

眼前那对漆黑的眸子突然幽深婉转起来,清洌的目光直刺我心,“要是我没有亲自赶来,你们这出戏肯定骗过了我的手下。”

是的,我万万没有料想到,身受两处剑伤鲜血淋漓的君洛北竟然会连夜赶赴到城门口来。

“你扮成的老妈子刚下马车,我就认出你了。……不管你如何改变,……你的身影总是,……放在我心头的。”

沙哑的声音,仿佛从巨石压着的喉咙下一字一字挤出来的,用尽了主人全部的力气。

“难道……就因为我的灵魂住进了莫思攸的身体,就得一辈子扮作莫思攸呆在你身边吗?”我艰难地问道,声音竟如眼前人一般沙哑。

“其实,不用一辈子的。”他的眸子润了几分,盯着我的视线沉重不堪,“四年,我原想的四年就好。你离开我了四年,上天竟然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可以以丈夫的身份重新补偿你另一个四年。也算,……弥补了我四年前的过错。”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种子落在心里,萌出了它的第一片叶子。

后来,我才明白。

那颗种子叫注定,长出的叶子叫错误,开出叫做纠葛的花,结出的果子好看无比,却是一尝就涩口,叫做孽缘。

“只是没想到,你在他找上门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离开。你甚至忘记了你承诺过的——陪我在母后面前演两月的戏。如今……戏还没演完,你就急切地离开了,你让我怎么对母后交代?”

听到这里,我的心突然堵得慌,太后的身影浮现在了眼前。斑白的头发,中秋圆月之下,纳进沧桑的双眼慈爱地望着我,为我细细讲述我所不知道的君洛北的过往。不管地位如何高贵尊荣,在那个明亮如镜的湖边,拉着我手的老人只是一位普通平凡的母亲,她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媳妇能有个美满的婚姻和家庭。

她的生命之烛,已经燃到了尽头,如今我这么决绝的离开,是不是在那点本已明灭不定的火星上,狠狠地吹上了一口。无疑的,我加快了那片黑暗的来临。……也带走了眼前这个男人最后的一点光明。

“如今看来,我怎么做都是留不住你了。” 憔悴却依然精致的五官,眉眼之间充满了秋的惆怅冬的落寞,“其实我何尝不明白,没有心的人……留住了也是无用的。”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一时语塞,忪怔地望着他。

“跟我回去吧,等到母后去见父皇的时候,我一定放你离宫。”幽远的眸子里隐忍着恳求和悲伤,“母后她……怕是也撑不了几天了,在她临去的时候,她一定想看到她第一个孙子的母亲。”

此时此刻,面对那道白影,我找不到理由来拒绝。可怜天下父母心,也可怜眼前这个男人的一片孝心。皇权至高,可高处不胜寒,金銮殿上的龙椅一坐,万人之上,只留寂寞。

“好吧。”我终究是点头了。

他的眉羽慢慢舒展开来,眼睛里有着微微的潮意,嘴角轻扬,他想对我笑,却是一声闷咳,咯出了一大口鲜血来。刺目的红,再一次在他的白衫上开出鲜艳的花。

我这才想起他的两处伤口,一夜奔波,天气寒凉,恐是雪上加霜了。心里的内疚像是烧开的水,咕噜咕噜地剧烈沸腾起来。

“赶紧回宫吧。”有些逃避似的,我的眼睛躲开那朵鲜艳的红花,转身朝着城门走去。

兰朝历109年初冬,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细细碎碎,飘飘扬扬地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便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莹白。

我陪伴了老太后一个月,她终究还是在这场冬雪之夜去了。

宁安宫里跪满了人,平时那些难得凑到一块的妃子们也都来了。这一月里,我在宁安宫时常与她们碰面,可从没遇到过君洛北。看来他是刻意避开与我同时出现在老太后面前了。

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和他终于还是同时出现在宁安宫了。大殿里寂冷肃穆,灰暗的光线衬得每个人都是一脸恻然,要哭的,该哭的,太后薨殁那会都已经哭过了。

他站在微亮的天光里,白衫下的身子不再像往日那般笔挺,肩线微垮,好像四肢百骸都充满了疲惫。

他把我叫到殿外的走廊,站在檐下凝望着远方。天空里的雪花还在不停地下着,又轻又薄,落得寂静无声。我伸出双手,指尖碰触到一片雪花,立刻,它便碎了——就像君洛北此刻的心。

“谢谢你。”

他转过身望着我,白衫在铺天盖地的雪幕前盛开出寂寞的白花,风一吹来,衣袂翻飞,雪舞花落。比落花还要凄冷的,是眼前的帝王之相,本就白皙透明的肌肤几可与雪花媲美,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线,冰雕瓷刻。

我不由得长叹,看着叹出的白气像雾像烟,就像他此刻的眼睛,朦朦胧胧,与背后的白茫升腾成一片。

“节哀顺变。”我很不会安慰人。

“那日在城外截住你之后,我就通知了玉无间最多两月就送你出宫。今日早晨,我已派了人去通知他八日后来接你。”他幽幽地看了我一眼,道,“等母后头七过了,你就……跟他走吧。”

我的心一窒,他眼睛里的朦胧忽然化为一片冰冷,绝望的冰冷,看得我的心也跟着冷了起来。

这一场冬雪来得早,下得大,而且久久不停。在我终于要彻底离开兰朝皇宫的时候,它依然纷纷扬扬,飘不停。

紫泉宫。

宫外树林挂满冰晶,像是琼楼玉宇开出的雪树银花。宫内白纱四垂,炭火隐隐,太后去了刚好八天。

君洛北依照承诺,与我送行。

“知道你爱喝酒,我带来了宫里珍藏了九十年的好酒,就请喝了这一杯再辞行吧。”他将刚刚倒满的一杯酒推到我的面前。

白玉的杯子,蓝色的酒,像这个冬天最深的一抹忧郁溶化在了大雪里。

我知道这酒有个很动人的名字,叫情人醉。

“谢皇上。”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月城不比兰朝简单,此后多保重。”他别过头,望向屋角的炭盆。

“关于之前佛像的命令……能停止吗?”我迟疑了半晌,还是问了。

他扭过头,深深地望着我,黑得惊人的眸子闪过数种情绪。

……

“不能。”

他最终抿紧了薄唇。

其实,佛像公诸于天下,难堪的何止我与无间。还有,他自己。

世人非议无间夺人之妻的同时,未尝不会嘲笑君洛北的无能,我当然成了□□无耻不守妇道的典范。那些佛像,恐每日里承受的不是百姓的祈福,而是无数的唾骂。

我起身走到窗户下,心里的无奈惆怅悲凉烦躁,一一重叠在一起,塞得胸腔心肺都快要炸了开来。一个隐埋多时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此刻清晰起来。

我看了看那道白色的背影,乌黑的长发用一根银色的带子松松地束在脑后。熟悉的轮廓,坚定了我最后一丝犹豫。

拿起窗下架子上的剪刀,我闭上眼,摒住呼吸,往右脸上狠狠地划去。

刺骨的剧痛,贴着剪刀的尖端一路蔓延,却奇迹般抚平了我内心的狂乱躁郁。我微笑着,再次提高手腕,错开刚才的轨迹复又划下了另外两道。

血腥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子,嘴角尝到了湿漉漉的铁锈的味道。

我满意地睁开眼,白皙的手指上,美丽的血痕蜿蜒流淌。

“芯!”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呼喊,手中的剪刀被一股大力拍飞,“匡”地一声脆响,砸倒了一个青花瓷瓶,在我脚下摔得粉碎。

随即一双大掌抓住了我的两臂,把我的身子反转了过去。

墨黑的眼底一片震惊,我木然地看着,看着那片幽深的湖底倒映出我的影子,三道血痕斜斜地横在右脸上,从眼帘下方一直隐没到颈子里。

一方白帕压上了我的右脸,白帕的主人牙关紧咬,眼眶欲裂。

“没用的,剪刀上我抹了蚀骨粉。” 蚀骨,顾名思义,连骨头都可以化去,脸上三道血痕虽然只伤及了皮肉,但哪怕再好的止血疗伤之药,也是阻止不了它们的恶化腐烂的。

既然决定了毁去这张脸,我岂能给它复原的机会。就好像当初再嫁了,我就从未想过再和君洛北复合。

“为什么!”君洛北的双眼已是通红一片,压住我右脸的手掌猛烈地颤抖起来。

“我早说过了,我是秦澜,不是莫思攸,……更不是周韵芯。这张脸对于我来说,长成什么样都不重要。” 我咬着牙回答。

被他这么一动,我的整个右脸好像火烧一般灼痛了起来。

“就因为我下令铸造佛像,令你的玉无间难堪了?”他问,眼底的血色几欲滴出。

我闭上了眼睛。

……

“是。”

我坚定地回答道,睁开眼睛与他□□裸地对视,心底空寂一片。

“哈哈哈哈——”

他凝视了我半晌,突然松开白帕背过身狂笑起来。大力转身的幅度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本就松散的银色发带随着这笔曲线飘飞开来,乌黑的长发顿时在我眼前散开,像一把墨黑的扇子打开在白色的长衫上。

笑声过后,墨发飞舞,他掠过我端起了桌上那杯他倒给自己却一直没有饮下的情人醉。

“世人皆以为它叫情人醉,其实它还有个名字,叫情殇。喝了这杯情殇,我的情已殇。那年春天,桃花雨中恍如精灵一般的女子,与我从此……形同陌路。”

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

“砰——”杯落声起,眼前人的双眼已是赤红一片,不见一丝黑光。

猛然,一股酒气带着灼热的呼吸压上了我的双唇,排山倒海的绝然和森冷压得我无法反抗,那双唇舌强势地撬开我的牙关,倾尽一股无可抑制的悲痛在彼此交缠的口腔里,顺着喉咙,一路滑至内心最深处。

我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整个身子痛苦不堪。

唇上的沉重终于松开,入目所见,竟是君洛北的一头银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原以为是传说中的情景,没想到,生生地发生在了我的眼前。眼眶渐

渐发潮,滚烫的泪流出来,在心底烙下一条条烙印,就好像右脸上的三道血痕。

那将是我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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