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御案之上堆叠的奏章是永不可卸载的重担……

前世在此耗干毕生精力的康熙微微叹息。

薄暮冥冥，始终站在一旁的胤a最后起身告退。

康熙点头，准了。

几年来，康熙总是把胤a带在身边，时时提点敲打。这是对太子的告诫，更是对胤a的磨练。

前世的康熙重视儿子们的文学、才能、实干……却独独忽略了其心性。

胤a能力极佳，但那不该存在的妄想蒙蔽了他的双眼，最后竟是利令智昏收其场！

望着现下胤a逐渐沉稳挺拔的背影，康熙在欣慰之余，久久无法收回视线。

这些个儿子们按着自己预定的轨迹茁壮成长，连前世早殇的胤祚也被救了回来，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

康熙凝视着御案一角那本被掩盖在下的孝经。

笔法简幼，但那封皮上的“孝经”二字却是入木三分，饱含着深邃刻骨的濡慕之情。

康熙知道，那孩子对自己的情早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尽管现在示弱、相处、口口声声地喊着“皇阿玛”，都不过是时局所迫，为了得到舒适的生活罢了。

康熙知道、康熙全都知道……

每每见到胤t的发自内心的微笑时，康熙都不由地震惊。

康熙不敢相信，那样干净无暇的笑靥竟然可以出自一个沉浮数载、历经磨难的皇家子嗣！

太过美好的场景，康熙不能走近，更无法融入其中。

因为如此美丽的笑容不是因为自己……从来都不是……

可是康熙不甘心、康熙不愿意！

哪怕是自欺欺人，康熙也要把这份依恋夺过来。

孝经……康熙苦笑。

先是掩耳盗铃……

终是竹篮打水……

忧思忐忑，永无尽头。

第二个令康熙担忧不已的，恐怕就只有胤i了。

胤i有一张完美的面具。喜怒哀乐，都藏在这张厚重的面具之下不露丝毫。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对胤i深厚的父爱堵塞了康熙的眼耳，康熙无法判断，现在这个言行举止毫无破绽一如前世的太子是否会走入上辈子的老路……

康熙更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承受住第三次废皇太子的痛苦！

而目前，这世间能看透胤i的，思来想去，竟只有那个让自己烦透了心的八儿子。

胤t揣度人心最是本事，倾倒异弟拥立，收服百官举荐，甚至前世太子爆发本性的导火线，正是胤t亲自埋下，借胤a之手点燃，终以成事。

想来，那人前世对人心掌控唯一的失败，只有康熙而已。

康熙浅浅蹙眉。

但那孩子……

忽有密报呈上——皇太子传皇八子入毓庆宫。

“皇太子、皇八子……”

康熙咀嚼着这六个字，久久沉思。

毓庆宫正殿。

皇太子坐于高位，服饰九蟒，东珠缀间，玉佩、彩绦、花金圆版，俱细无遗。

其华贵雍容，威仪天成，使人无法直视。

见胤i穿得正式，胤t也越发恭敬：“胤t给太子殿下请安。”

上面依旧毫无动静，胤t也只能跪着。

足足一刻，胤i才缓缓开口，语调温和，听不出脾气：“八弟既入尚书房，也算是半个少年了，可喜可贺。然，皇家礼仪显我□□威严，八弟千万不可疏忽，比如……”

胤i顿了顿，才道：“这请安礼，行打千仪之前必要笔挺立正才是。”

胤t暗自苦笑，两年前的事这人果然还是记住了。

站起，立得正了，胤t再次将左右袖口掸下，然后左脚前移半步下屈，右膝下跪：“胤t给太子殿下请安。”

胤i浅浅莞尔，依然是淡然平和的口气：“不错，八弟果然聪慧。不过打千仪中，右手须得下垂，而头更是要足够的低，才行。”

胤t抿唇，第三次请安打千，将脑袋垂得更低：“胤t给太子殿下请安。”

眼前出现一双华贵锦靴，继而是一双盈白的手轻轻地将胤t扶起，带着恰当的笑意：“自家兄弟，八弟何须三行礼，如此见外？”

胤t轻叹，前世今生，这人，依旧不改其脾性。

过毓庆宫祥旭门，就见正殿镜睿耸腔侍泳颓拗

胤t跟在胤i身后慢慢行走，些许感叹。皇太子身份高贵，享尽尊崇，想那皇贵妃寝宫不过二进院落，毓庆宫却是前后共四进。

胤i的性子，胤t还算是知晓，表面上从容不迫，内里说不定万般思绪；看上去严肃威仪，实际上却总爱孩子气地折腾人。

现在的皇太子……胤t不过见了两面，还难以判断目前的皇太子是否已经开始崩坏，又或者是崩坏到了什么程度。前世的太子足足熬了三十几年才最终崩溃，想来这人应该不会太过脆弱才是……

胤i忽而顿住，胤t亦随之停下。

“八弟没有什么想说的？”胤i突兀地问道。

分明是你传我来这里的。

胤t不由在心里抱怨，接着对胤i绽出一个笑容，答道：“太子殿下是让胤t来此游戏的吗？昨日太子殿下可是答应过的！”

胤i眉角微扬，笑道：“八弟想玩些什么？”

“五子连珠之棋。”

胤i极少碰五子棋，那不过是孩童间的简单游戏……

但胤i昨晚玩得最多的棋戏就是这五子之棋。几个孩子中，最大的胤g不过九岁，看着几个弟弟因自己故意的让子而欣喜，随后又笨手笨脚地自行跳进陷阱，胤i觉得十分有趣。

凝视胤t柔和的笑颜，胤i莞尔颔首。

侍从退下，胤i本就不喜打扰。

十九路棋盘，胤i胤t分别坐于案几两侧。

胤i颇有分度地摆手：“八弟年幼，本宫让你执黑子先行。”

“太子殿下真的要让弟弟先行？毕竟，黑子必胜。”

胤i抬起头，感觉到眼前六岁的孩童的气势正在渐渐发生改变。敛神轻笑，胤i抛开思绪，道：“自然。”

战局很快便分。

落子不过十数，白子已败。

胤i垂眸看向棋盘，辨不清喜怒。

胤t却依旧含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径自收拾了黑白之子，道：“原本就是对太子殿下不公，这一次，胤t自行禁手，三三禁、四四禁、长连禁、四三三禁。”

胤i浅笑，算是应了。

第二局一刻分晓。

一如前局，皇太子再败。

胤i以手支头，静静思索。

胤t缓缓地收拾完棋局，才再次开口，嗓音纤细柔和：“太子殿下不熟五子，因此有所不知，即使禁手，只要以蒲月开局，依然是先行者必胜。”

胤i猝地朗然笑出声来，凝视胤t，一字一顿道：“开第三局。”

第三局下得极慢，二者都故意放慢了速度，在棋局之上相互较劲。

许久，棋局之上黑白错落。

胤i下了两局，逐渐体会到了这看似简单实则繁复的五子棋的妙处。棋局之上，白子已渐渐显现出了优势。尽管如此，胤i却放松丝毫，不知为何，胤i总觉得如此局面是胤t有心为之。

五子连珠，黑子先行……

胤i一凛，眸子深邃了起来。

“现下看来，黑子强势，然，白子后劲十足，大有得胜之像。”胤t俯看棋局，似乎是对胤i说，又似乎仅仅是自言自语，突然落下一子，平白断了黑子先机之利。

胤i微微蹙眉，胤t的眸子深邃，仿佛有着无穷的深度，只见那六岁的孩童径自伸出一只幼嫩的小手，握住胤i即将落子的右手，缓慢地移动到棋盘一处，那是胤i原本决定落子的地方。

“某些时候，优势可以将人推入无底的深渊，弟弟也是经历了很多事情才最终明白。”

胤i安静地倾听，那样的童音并不清朗，而是在纤细、清澈之中稍带沙哑，使得整个氛围都变得空灵起来。

“现在黑子舍了优势，白子随即乘虚而入……二哥，你再仔细看看，现在的局势。”

二哥……胤i唇角放缓，自己听到过很多称呼，太子、皇太子、皇太子殿下……却惟独没有听到过现在这种叫法。胤i浅吸一气，将目光放入棋局。白子胜利在即，其道路仅剩一条，而黑子……

白子已剩一条胜路？！而黑子却是机遇极多，赢此局不难反易！！！

“黑子将胜。”胤i淡淡道。

“不，并不一定。”胤t含笑，手一扬，黑白子散乱，棋局狼藉。

胤i诧异地望向胤t。

“过于专注于眼前之人时，若有第三者前来扰局……太子殿下，则黑白子皆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久久不语。

“确实如此，”胤i凝视胤t，眉间轻挑：“然后？”

“然后？”胤t无辜地对视胤i，浅笑：“没了。”

里屋渐渐沉静起来。

蓦地，胤i起身凑近。

胤t看到眼前陡然放大的俊颜，吓了一跳。

胤i皱着眉，沉声道：“这张笑脸果然还是……让人觉得分外讨厌。”

随即，胤i伸出双手猛地捏起胤t两边白嫩柔滑的脸颊，用力地揉弄起来。

胤t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明明什么都改变了！！

怎么这皇太子前世今生如此孩子气地恶整自己的理由还是一成不变！！！

怎么这皇太子上辈子这辈子屈尊降贵地亲自下手还是不知道个轻重！！！

疼疼疼……胤t咬牙，又不敢随心所欲地用力拍开在自己脸上肆虐的那双尊贵的手。

好一会儿，胤i似乎终于觉得满意了，笑着端详胤t捂着红通通的脸蛋、眼泪汪汪、咬牙苦忍的模样，颇有成就感地点头赞道：

“这样一来，本宫看着就顺眼多了。”

胤i敲击墙壁，贾应选应声而入。

“八弟，”胤i眉眼弯弯，对着胤t轻声道：“你可知道这毓庆宫内布置极其讲究雅致，尤以后殿继德堂为最，朦胧真假、引人遐思，素有‘小迷宫’之称。”

胤t惘然，心下不解。

“贾应选，”胤i平淡地下令：“现下天色阴沉不定，传话回去，八弟今儿个就宿在这儿了……对了，就搬去继德堂东间，即刻准备。”

继德堂……胤t咀嚼着这三字，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

胤i走到凝神苦思的胤t面前，指尖支着胤t的下巴，挑起那颗正苦恼着的小脑袋，迫使胤t直视自己，唇角的弧度倏地放大，压低嗓音笑道：“刚才那声喊得不错，再叫声‘二哥’听听。”

胤t暗自磨牙，即使知道胤i在“好好太子”假面之下的真面目，被这么轻佻地说着，内心仍旧极其不甘。

“嗯？”胤i意味深长地瞥向胤t红红肿肿的脸颊。

胤t嘴角颤了颤，咬牙切齿地回答：“二……哥……”

胤i皱眉，又重重地捏了一下胤t的粉嫩的脸颊。

“二哥！。”胤t紧紧捂着脸，表面甜甜、私里恨恨地喊了一声。

胤i目送胤t走出里屋的背影，眸色瞬间深沉起来。

黑子、白子……

那占尽先机的黑子，不正是象征着自己这自幼受封的皇太子吗？

而后来居上的白子，根本就是暗指目前越发得宠的皇长子胤a。

第一局。

黑子——皇太子，储君之位在手，本该胜算在握。但在幼年之时，皇太子却完全轻敌，从未将皇长子放在眼里。

胤i败。

第二局。

黑子——皇太子少年之时即使受了限制，但仍应有必胜之力。可惜那时的皇太子只顾着与皇长子私下争锋相对，从未真正想过应对。

胤i再败。

第三局。

现在，皇长子荣获圣宠，明珠暗下相助，越发春风得意，而皇太子有索额图为后盾，先机依旧……那么，胤t的话是什么意思？……限制索额图？

最后。

二者棋局之外，存在的第三人……

谁？胤祉？胤g？还是说，就是那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皇阿玛……

胤i蓦地笑出声来。

日日戴在虚伪的面具，真是太烦太烦、太累太累！！！

那人可真不像个孩子……

不过也不错。

有个比自己年纪更小、但更能装深沉装大人的胤t存在。

也挺好玩的不是？！

胤t默默地随仆从来到继德堂。

继德堂，继德堂……

灵光一现，胤t的瞳孔骤然放大。

继德堂东间……那不就是当年太子妃住的地方吗？！

胤t噎着的一口气陡然呛了上来。

太子的本性还真是潇洒无拘、畅然反复！！连亲弟也敢肆意轻薄！！！

该死的！

如果不是知道康熙乃是重生，爷至于这么巴巴地来亲近皇太子吗！

如果康熙是那原本的，爷绝对、绝对会紧紧跟随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