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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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元老院在尽力救济饥民,但余粮越来越少,供应明显不足。穷人陷入绝境,不断有饥民精疲力尽倒在街上。

为减少供养人数,用于出售的奴隶和角斗士被驱逐出城。所有的外国人,除了医生和教师,也遭到驱逐。法庭休庭,甚至一些元老院议员也带着家人、奴隶离开罗马城。

城中调入大量士兵,以维持治安。但小型暴动依然发生了。运载小麦或大麦的车辆在路上受到袭掠。贫民和流氓组织起来,劫掠和杀戮被次第引燃,暴风般扫荡过大街小巷。虽然暴/乱很快被军队镇压下去,但因饥饿而引发的暴动总是最危险的,如同身体中的体/液一样,容易发炎,引发高烧。我总是想起西西里的僭主被刺杀后说的那句话:民众的本性要么是恭顺地听命,要么是张狂地主宰。【注1】

尤其危险的是,有人在广场聚众演说,煽动民意,声称这场饥荒是由三巨头的统治而造成,矛头直指安东尼与盖乌斯。

罗马城中怨声载道。在饥饿的驱使下,参与暴动的民众越来越多,成群结队地大声疾呼,像一群蝗虫似的到处游走,寻找任何可以吃的东西,用石头投击那些不跟他们联合在一起的人,甚至威胁要劫掠和焚毁他们的房屋。直到最后,大部分人都被煽动起来。动荡的局势迅速蔓延。

安东尼与盖乌斯协商之后,决定亲自出面,到广场上演说,以安抚民众。

但我没想到,安东尼提出,让我随他一同前往。

“为什么?”我并不想见到盖乌斯。

“最近,你在民间的声望很好。很多人把你称作‘好心的渥大维娅’,为你祈祷。你的出现,或许有利于争取民心。”

我迟疑,担心遇上暴民的袭击:“会不会有危险?”

“不用担心,元老院提前调集了军队,就在广场附近,以防万一。”

虽然安东尼说得信誓旦旦,但当我来到广场时,还是不免忐忑。

清晨的天光尚未完全放亮,天边堆积着乌云,凝固得风也吹不动,空气沉闷。初升的朝阳藏在云层后面,像要窒息了似的。

广场上,满是乌压压的贫民,人声鼎沸。这就是罗马人民。我们可以从书籍中、从元老院公文中、从各种政治演说中,了解各地的民众的情况。但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真正理解“人民”的含义,并感受它所带来的压力。

我迎上一双双贫民的眼睛。在那些眼睛里,连一丝冷漠都没有,只有残忍的麻木、伪装的顺从。他们如笼中困兽一般,血液里沸腾着野蛮的兽性,窥视着笼外,看是否有脖颈暴露给他们的锐齿。只待笼门一开,便立刻咬断目标的脖子。

这种危险的气息,宛如海水里的咸味一样清晰可辨。

我把外衣紧了紧,侧首看向安东尼,尽量隐藏内心的不安。

他很镇定:“军队就在不远处待命。即使暴民作乱,也不构成威胁。”

我这才勉强定下心来,不敢再与那些贫民对视。

我们的国家被称为“元老院与罗马人民”。就实质而言,它从来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两个:元老院阶级的国家,以及平民的国家。这两个国家在权力的制衡中形成同盟。但当这种平衡不复存在,冲突会引起巨大的动荡。格拉古兄弟改革时,数千人被杀,而元老院却在杀戮之地营造了一座和谐女神像,真是讽刺。

这个不祥的联想,令我更加担忧。

这时,盖乌斯带着他的随员来了。虽然我并不想给予关注,但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他没有佩戴任何贵重饰物,披着半旧的托加袍,也不允许侍从站在他身后衬托他的威仪。就他的身份和地位而言,这过于朴素了。他站在那群官员之中,就像一头白鹿在冷绿的森林里,连呼吸似乎都比正常人浅淡,给所有人带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冷肃压力。

我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但他只是与安东尼打了个礼节性的招呼,甚至没有看向我。

此时,空中的乌云愈发浓厚,沉甸甸如墨团堆积。风越来越大,涌动不止,远处隐约传来雷声。这是大雨的前兆。但没人关心天气。

盖乌斯登上演讲台,面向广场上成千上万的民众,开始发表演说。演说词写得有条有理,但过于强调理性和逻辑,是无法让愤怒的民众信服的。

亚里士多德论述演说术时曾说:当人处于情绪中,应当运用这种情绪或人性的普遍特征进行说服。简而言之,在公开演说时,重点在于煽动情绪而非诉诸理性。单个的人可能是理性的,但群体只接受简单而极端的感情。

现在,民众无法被盖乌斯的论据和逻辑说服。他的任何反对意见,都立刻招来民众的怒吼,甚至不时响起粗野的叫骂。在一片嘘声和驱逐声中,他很快就处于下风。

但这不像他。他不会错得这么离谱。

作为譬喻,他开始讲述寓言故事:“现在,很多人在抗议元老院的统治。但我听说过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某人身上的所有器官都对胃非常反感,因为胃只会接纳和享受它们通过劳动而获的成果,不劳而获。于是,这些器官开始罢工,想使胃受到惩罚。腿、手、嘴甚至牙齿,全都停止劳动。就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它们发现各自的力气都变小了。这时它们才意识到,如果把胃饿死了,它们也将消亡。胃是它们共同的生命之源。此后,这些器官理智起来,重新为胃供应食物,整个身体又恢复了健康。罗马的公民们啊,就像每个人必然有一个胃,元老院是治国的中枢。只有大家相互协调,才能有所作为……”【注2】

我很吃惊。这个故事太过拙劣,只会激怒那些被饥饿逼迫的暴民。连我都听出了不妥,盖乌斯怎么会毫无察觉?

不暇细思,只听人群中一个人率先大声嚷嚷:“元老院的酒囊饭袋,凭什么厚颜无耻地自认为是供养罗马的胃?凭什么我们只能是其他器官?他们只会夸夸其谈,炫耀罗马的臣民、土地、军队、荣耀和各种资源,却不能避免人民饿死。现在,国库仍有余钱,罗马还能派出军队与帕提亚人作战,那些贵族和议员还有数不尽的珠宝和财富,为什么忍耐已久的人民却要成为饿殍?这就是统治着我们的那群人的真面目:他们为了增加自己的势力,耗尽国库,劫掠行省,把征收捐税和没收财产的沉重负担加在意大利本土。现在,他们还要发动与小庞培的内战,全然不顾罗马人民的死活!”

这番话颇有煽动力,不像是没有经过演说训练的平民能临时说出来的。有人藏在幕后推波助澜,但那会是谁?

这番煽动引得群情激奋,怒不可遏。人群发出狂热的跺脚声,如同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那样嗡嗡作响。

“他们自己酒足饭饱,却让穷人忍饥挨饿。”

“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强盗,流氓!”

“把粮食还给我们!”

“诅咒那些罗马的蛀虫。”

叫嚣声越来越响,汇聚成一种嗜血的渴望,这能从他们眼中兴奋的光芒见出。那些眼睛里有种阴暗的空洞,只有残忍的行为和别人的痛苦能填补它、满足它。这种病态宛如瘟疫似的迅速蔓延,像心脏挤压出的血液流遍身体的每个器官。

我深觉不安,侧首看向身旁的安东尼。他依然冷静,甚至露出一丝嘲弄的微笑:“看看这些人吧。我真希望他们是野蛮人,而非罗马人。他们虽然出生在七丘之地,也不过是在罗马神殿的门廊里产下的畜生。”

蔑视民众的人,不止他一个,但很少有人会直接这么说。

他继续道:“民意就是这样盲目的东西,比风向更易变。今天能把你捧上天,明天就能置你于死地。”

果然,群体的愤怒如火山爆发。罗马人的血性被完全激发了,一旦煽动起来就会不顾一切地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暴民高呼着“我们要饿死了!我们要吃的!”,蜂拥着冲上前来,向前方的官员投击石块。虽然有维持治安的士兵阻拦,但暴民人多势众。石块如冰雹似的飞过来,一些官员被石子击中,有人开始流血。

即使是那些曾经善良、正派的罗马人,此时也成了卸去笼头的的野兽,随之而来的是疯狂的尖叫、绽开的皮肉和碎裂的骨头。

官员都缩在成一团,满头大汗,浑身颤抖。若非还有士兵守卫,恐怕早已被暴民撕成碎片。

我和安东尼、盖乌斯都身在最远离暴民的地方,相对安全些。但我也不免又惊又怕,心中宛如油煎。罗马的短暂和平如此脆弱,一场饥荒足以掀开所有旧伤疤,露出汩汩流血的伤口。

“军队呢?军队什么时候到?”我急切地询问安东尼。

他敛眉,语气里带了些冷意,似乎觉出了异样:“照理说,军队应该已经来了。”

“那怎么会还没有来?”

他看着不远处灾难性的场面,陷入沉默。我可以看到他眼中的不确定。他虽曾冲锋陷阵、指挥千军万马,但若真的被大量暴民围攻,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周围护卫我们的士兵分列三层,都在拼命还击。但和暴民相比,人数太少,受不断涌来的人群冲击而逐渐溃散。凶悍的饥民如潮水般涌来,似乎总能一次又一次地找出脆弱防线的突破点,眼看就快要吞没身处在动荡漩涡的中心的我们。我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场景,那些不断扭打的拳头、简陋却致命的武器在眼前晃动,而我无能为力。

很快,在暴民的冲击下,有人不幸落单。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元老院议员,手上戴着好几枚金戒指,以往总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此时,他陷在暴民的包围中,吓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乞求:“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把粮食都给你们,不要杀我!”突然,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被一双手掐住了脖子。

我也愣住了。没想到率先发难的不是流氓和暴徒,而是看似老实巴交的老人。那老人仿佛饿疯了,不知道怎样的积怨推动他改变了曾经逆来顺受的态度,让他变成野兽。

他亮出了刀子。血红刺目。

生命是如此脆弱。宛如一簇火焰的熄灭,不用费很大力气,只需一丝微风,倏忽一闪,便灭了。像空气的流动一样无声无息,仿佛从未燃烧过。

议员死了,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来不及闭上的双眼直瞪着天空。围绕他的,是不断发酵的欢呼声和咒骂声,仿佛他是一件昭示着初战告捷的战利品。

“恶棍,你这个恶棍,再也无法践踏我们了!”有人指着尸体嘶吼。

暴民们撕扯着尸体上血淋淋的皮肉,仿佛在进行一场狂欢。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注满了恶毒,一种伪装在叫喊、大笑和高吼之下的恶毒。这种疯狂和残忍,不逊于欧里庇得斯晚年那部最可怕的悲剧《酒神的女祭司》。理性与本能,人性与兽性的冲突,就像英雄赫拉克勒斯与野兽的斗争。而此时,兽性全然占据了上风。仇恨和冲动席卷了广场,岩浆般翻滚的情绪裹挟着毁灭的力量。

而本应早就出现的军队还迟迟不见踪影。暴民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退无可退。疯狂的人群如乌云般压了过来,一双双手不断撕扯,肮脏的指甲盲目地抓挠。一些石块落到我身边,砰砰作响。

安东尼塞给我一把匕首。我紧紧握住它。而他拿起一把短剑,那是一名士兵佩戴的。

有人冲过最后的防线,向我们扑来。安东尼挡住我,面朝人群,大笑道:“你们懦弱到只会攻击手无寸铁的女人吗?你们也配做罗慕路斯的子孙?”

暴徒们叫喊起来,向他冲去。他虽然身着托加,却比任何全副武装的士兵更像一个战士。他挥动短剑,抵挡众人的攻击。

鲜血溅洒在我身上,有如一阵温热的雨。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血,但这次是不一样的。血的颜色从未如此惊心动魄,红得刺目,红得逼人。仿佛我记忆中见过的血都是赝品,相形之下立刻黯然失色。这才是真正的血,带着痛苦与恐惧的血。

那种痛苦与恐惧攫住了我,让我体内的每一滴血都感到害怕,血管里像是有火在烧。那种恐惧,就像奥德修斯藏身在幽深洞穴中窥视归来的独眼巨人。无数神灵的名字在我脑海中闪过,却不知道该向谁祈祷。

不知是谁撞了一下我的背部,很重。我站立不稳,跌倒在硬邦邦的地面上。裙裾散开,起伏不定的海浪似的拥着我。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只有一种终点遥不可及的噩梦感。唯一可以把握的,只有手中的匕首。

就在这时,在一切混乱、恐惧、尖叫和呼号之中,有人靠近我身旁。我下意识地亮出匕首自卫:“别过来!”

“别怕,是我。”

竟是盖乌斯。

他身边有几名衣着普通、看似平民的年轻人,正在用武器抵挡着暴民。

他说:“我带了人来保护我们。”

我们?不得不羞耻地承认,这令我感到一点可贵的安心。

一双稳健的手臂环绕到我左右,把我扶起来。

“别碰我。”我想甩开他,但连自己的声音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身体的某部分无法动弹,就像一尾咬下诱饵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上钩的鱼。

当我放弃挣扎,抓住我的那双手变得放松而温柔。就像对待不驯服的小猫:小猫挣扎时,必须紧紧束缚,甚至不惜粗暴对待。而当它平静下来,就要温柔地安抚,让它以为你从未有过伤害它的念头。

“别怕,你是安全的。”他的声音比之前低,有种我不认识的厚重感。

恐惧让我软弱,任由他抱住我,试图忽略他扶在我后背的手的触碰所带来的一阵顺着脊椎而下的颤栗。或许那是头疼和眩晕所致,或许。

每一丝力气,都像受惊的蜥蜴般从体内游走离去。我闭上眼,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清晰听到各种声音:石块落地的响声,野兽般的怒吼声,绝望的求救声,发狂的咆哮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受伤动物般的呻/吟声……每种声音都在我耳中嗡嗡作响。心脏隔着胸膛一下一下地撞击。世界上的一切都颠倒过来,宛如噩梦。

他温暖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离我如此之近。我很快意识到这点,做了次深呼吸,抗拒着把我推得离他更近一点儿的恐惧。他缓缓收紧手臂。我被更深地带入他的怀中。安慰感如潮水涌来,让我羞愧于自己的软弱可悲。

“军队来了,军队来了!”有人扯着喉咙叫喊起来。

蓦然睁开眼,果然望见军队正朝这边逼近。我深深松了口气,沉着下来。

军队的推进是建立在强大武装力量之上的安定,毫无怜悯之意。不断有暴民惨死在刀剑之下,就像落入榨酒机里的葡萄。有人望风而逃,但广场上的饥民太多,在军队的压力下挤成一团,尖叫连连。有人倒地,被踩在脚下。

而我们,终于安全了。

随着安全感的降临,距离感也重新回到盖乌斯与我之间。他松开我,我退后几步。有一瞬,觉得自己仿佛从高空坠落,随即恢复了理智。在对方臂弯中那个不知所措的软弱者已然消失。

姗姗来迟的军队围住我们,形成强大的保护屏障。但大量民众依然拥堵在街道上,不肯离去。士兵们在街道和广场的两边排开,准备进攻。全副武装的士兵面对暴民,眼看就要爆发流血冲突。惨重的伤亡已经可以预料。

天色愈暗,风吹得更紧了。云层翻涌,低得可以触及广场周围的丘陵。直到一点清凉的东西打在我的鼻尖上,我才反应过来:下雨了。

转眼间,就有细密雨线坠下,打在地上劈啪作响,整个广场仿佛都在沸腾冒泡。雨雾弥漫,人潮如海。我也浑身湿透。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渗出逼人寒气。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视线都有些模糊。

暴民与军队在雨中对峙。若是此时爆发冲突,只能两败俱伤。罗马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短暂的犹豫之后,我快步走上演讲台,面向所有民众和士兵。

雨滴顺着脸流到唇边,渗到舌尖,有些苦涩。我深深吸了口气,环视四周,扬声道:

“罗马的公民们、同胞们,请听我一言:这座广场是罗马的政治心脏,从埃涅阿斯时代以来,这里一直受到神的佑护。诸神在这里看着我们。我们是罗慕路斯的后代,不会被恶意所左右,更不会把自相残杀的鲜血和火把带到庄严的神庙门前。请怜惜我们的祖国吧,不要把它推向危险的流沙,同时毁灭自己。”

我的说辞缺少预先准备,口才不佳,但仍成功了吸引了民众的注意。毕竟,除了维斯塔贞女,鲜少有女人能站在演讲台上。因此,民众骤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望向我。很快有人指出了我的身份:“那是渥大维娅,提供救济的、好心的渥大维娅!”

虽然他们不见得赞同我的说辞,但至少不再把我当成天然对立的敌人。

安静的广场上,大雨如注,电闪雷鸣。我仰起脸,迎接着冰冷的雨水,任雨水打在脸上。

“我知道,大家已经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很多牺牲。我们是百折不挠的罗马人。西塞罗曾说过:即使是最不公平的和平,也好过最公平的战争【注3】。我们会用和平的办法解决问题。”我大声说。

台下有人应声:“有什么办法,能让所有人都有食物,不会饿死?”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并非我能做主的事情。

这时,盖乌斯再次登上讲台,来到我身边。虽然他遍身湿透、面色苍白,但看上去冷静得近乎漠然。这份漠然使他看上去格外庄重、严肃,宛如一道穿透黑云的闪电。比起政客,更像一位祭司。

他面向民众,缓缓开口:“我们是罗马人,我们在罗马。我们的祖先曾在这里创造了辉煌,创造了共和国。而现在,我们的共和国正在失血中变得虚弱。”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让余音散开,好似叹息。

“伟大的罗马从不虚弱,也绝不缺少粮食。可是,现在庞培切断了运粮到意大利的海路通道,因为我们对他宣战。即使有再多的粮食,也无法运到罗马。饥荒正在代替庞培,对罗马人作战。我们为什么要牺牲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去发起自相残杀的内战?共和国再也不能忍受这种可怕的损失了。如果它需要献祭者,走上祭坛的应该是我们的敌人,而非我们的人民。”

他短暂地沉默了,环视黑压压的人群。他似乎能用沉默创造力量,就像蜘蛛用腹中的细丝编织罗网一样。

这时,一名身穿托加袍的中年男子走上讲坛,似乎早有准备。

盖乌斯介绍道:“这位尊敬的先生,斯克瑞波尼乌斯·利波,他是小庞培的岳父,也是我妻子的兄长。他从西西里来到罗马,带来了和平的好消息:庞培像所有罗马人一样厌倦战争、渴望和平。”

那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高声道:“是的,庞培亲口对我说,他不想与罗马的同胞为敌,他渴望和平。但元老院向他宣战,把他视为罪大恶极的敌人。如果可以,他乐意接受和平的橄榄枝。”

人群中立刻起了骚动,那些原本绝望的眼睛被希望的火花点亮。

盖乌斯举起手,以平息人群中的暗涌:

“可是,我很清楚地知道,罗马的某些人,甚至我的一些朋友,都在责难我软弱、缺乏勇气,因为我不想现在与庞培作战。在这里,我诚实地说:非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不喜欢进行内战。这不是软弱的立场,而是真诚的意志。这种内战只是在彼此冲突中残害我们的公民。现在,它带来的饥荒更是威胁到了整个罗马。我们不能让人民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否则就会成为可怕的背叛,残忍的罪行。”

他的语调陡然变高:“让我们签订和平协议吧,迎接和平女神降临罗马。很快,没有人再挨饿,没有人因饥荒死去。为了罗马,为了拯救共和国,让我们迎来和平!”

这实在是技巧娴熟的演说。要煽动民众,就得像这样,首先去掉一切复杂的、理性的东西,而多用“大词”,诸如伟大、荣耀、胜利、人民、共和国之类,把每个听众与巨大的集体相联系,制造出集体的狂热。

果然,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骚动,人们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站在后排的人争先推搡着想挤到前面,更靠近台上的演说者,就像飞蛾试图靠近火焰。

有人扬起头高声叫道:“是的!为了罗马,为了伟大的罗马!”

参差不齐的呼声从远处的人群传来,无数声音渐渐汇合:“为了罗马!”

“我们要和平,不要内战!”

“与庞培和谈!”

民众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最终汇成异口同声的反复狂呼,盖过了广场上的狂风大雨:

“议和!议和!议和!”

在一片嘈杂声中,盖乌斯的声音依然以一种平稳的力量凌驾于最上:“诸神作证,我将尽快与庞培和谈。当和平到来,罗马的粮食危机很快就能得以解决。我们的共和国,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承受现在的苦难!”

响应他的,是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宛如暴风雨中海上惊涛骇浪的轰鸣声,令人震撼。

盖乌斯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彻底转变了民众的态度。他们从危险的嗜血暴徒,变成了议和政策的积极拥护者。

如果看到这里,我还不明白真相,就太愚蠢了。原来,是盖乌斯私下密谋煽动这场暴动。表面上他在努力平息民愤,实际上却在推波助澜。他的目的,就是逼迫安东尼同意他与小庞培和谈。为了达到目的,他故意拖延了军队到来的时间,并且秘密请来姻亲作为“和平使者”。难怪他依然如约与斯克瑞波尼娅结婚,他从未放弃联姻可能带来的和谈。

事已至此,面对民众的巨大呼声,安东尼不能不妥协。若是平常,他或许不惜铁腕镇压,让罗马血流成河。但现在,他的很大一部分兵力都在东方进行帕提亚战争,必须保持后方的稳定。

我转过身,望向台下的安东尼。只见他的拳头骤然握紧。虽然表情晦暗不明,但他保持了一贯的镇定,就连身上渗出血迹的伤口也浑不在意。

我极力克制愤怒,看着盖乌斯的侧脸:“你真是疯了!为了达成议和,竟然不惜制造饥荒,甚至煽动暴/乱。”

他湿漉漉的金色发丝,衬出一张苍白的脸。浅蓝的眼瞳宛如冰晶,睫毛在肌肤上投下暗影。他没有回应,甚至没有侧首正视我。这冷漠中的轻视之意,明显得就像日光下的坚冰,刺目而透明。

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我咬牙转身离开。耳边除了哗哗的雨声,再也听不清别的,似乎世间的一切其余声响都被雨水淹没。

这场大雨,轻易便把广场上的血迹冲刷干净。那些惨死的人,就这样死去了,无人再追究。历史就是这样被书写:长久的沉寂,之后骤然动荡,抹杀,再归于平静,等待下一次的波动。早已死去的历史以墨水写成,正在发生的则用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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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径自进入浴室,热水沐浴,换上干燥温暖的衣服。女奴用毛巾擦着我的头发,呈上解渴的柠檬蜜水。终于摆脱了那种雨水冷冷打在身上的麻木感。

但身边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腥气息,宛如人间与冥河的交界线。我让人把熏香换了一味香气更浓厚的,但那种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依然如蛛丝般粘附在看不见的角落。

身上恢复温暖,心底却凉透。这次,我们输了,我们被盖乌斯利用。沮丧感就像一座迷宫,我不能再继续沉浸于其中,原地打转。吩咐女奴停止动作,我穿上衣服,起身去找安东尼。

他也刚洗过澡,头发半干未干。伤口已敷过药,绑着绷带。

“你还好吧?”我看着他肩上缠绕的绷带。

他浑不在意地坐到靠背椅上,以悠闲的姿态:“比起战场上发生的事情,这不算什么。”

他如此处之泰然,让我平静了些。我抿了抿嘴唇,希望它显得更有血色:“谢谢你刚才救我。”

“不用谢我。即使没有你,我也不会坐以待毙。而且,是我让你陪我去广场。这是我的判断失误。我没想到他竟然不惜置你于危险之中。”

我不免惊讶,很快明白过来。原来安东尼让我与他一同前往参加集会,是为了防止盖乌斯的危险举动。

我冷笑:“原来,你还存有这样天真的幻想。他连自身安危都可以不顾,岂会重视任何人超过他自己?更何况,我和他已是仇人。”

他却不赞同我:“若他视你如仇人,为何要保护你?要不是他带了几个厉害的护卫,我也护不住你。”

我轻嗤:“这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多一项保险。我在民间的声誉不错,如果暴民攻击过来,或许会放过我。他在我身边,就多一重保障。若我猜的没错,就连斯克瑞波尼娅建议用我的名义进行饥民救济,也是他的计划。他舍不得怀孕的妻子涉险,转而利用我。”

没想到,安东尼飞快地眨了眨眼,笑出了声。

“有什么好笑?”我皱眉。

他没有正面回应:“如果你是对的,幸好你的血液不像他那样冰凉。”

虽然我不是善良之辈,但盖乌斯的冷酷实在无人能及。他是天生的剧中人,一手捧着鲜花,一手紧握利剑。就连双面之神雅努斯也做不到这样好。

“我也没想到,他为了达成和谈,竟能做到这一步,让饥荒和暴/乱害死这么多人。”

他倒是不以为意:“战场上死的人,比这更多。对于政治而言,从来没有正义。”

说着,他站起来,从案几上拿起两只浅蓝色的玻璃杯,斟满它们。宝石红的液体在杯中流动,蓝色的杯壁让酒的色泽显得更深。

他把其中一杯递给我:“喝点吧,酒可以驱寒。”

我接过。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葡萄酒让他的表情显得更加放松。我啜饮酒水,咽下甘醇。它又干又浓,带着杏仁似的余味,过分的苦涩。杯中剩余的液体恢复平静,凝结成一面殷红的水镜。酒精仿佛燃起一团火,直抵胃部,带着灼烧感的暖意向外扩散,模糊了激烈的情绪。

窗外,雨仍在下。到处是淅淅沥沥、水珠迸溅的声响。

“虽然你的弟弟这次如愿以偿,但与庞培的和平协议不可能维持太久。他迟早要与庞培兵戎相见。现在,阿格里帕在训练亚得里亚海舰队,建造大量新的三层划桨船,修建沿岸防御工事。但实力远不是庞培的对手。庞培拥有最好的海军。”安东尼平静地说着,显然看不上盖乌斯的这种小手段。

的确如此。无论雨如何下,战争的火种从未熄灭。利用这次议和,盖乌斯只能拖延一时罢了。

安东尼继续道:“目前最重要的,是我必须取得帕提亚战争的胜利。这才是最大的荣耀。若没有战果,一切都是空谈。”

是的,若能赢得帕提亚战争,安东在罗马的声望一定会远远超过盖乌斯。我比任何人都更期待这次战争之后的凯旋归来。

“你会赢吗?”我问。

他勾起唇角:“当然。我不会像你的弟弟一样,把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聊的阴谋诡计上。我只会赢得战争。没有什么比这更至关紧要。”

他的语气笃定,也没有必要骗我。

我的心情安定了许多,看向湿漉漉的窗子。急雨打在屋顶,啪啪作响,水帘子似的往下落。天色暗沉沉的,庭院里水雾弥漫,视野模糊。

“今年的雨,似乎比往年大。”我道。

“年年的雨不都是这样?”他耸了耸肩,“罗马的大风大浪,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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