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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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年末,我们在雅典定居下来,有时也会前往阿卡亚的乡间别墅。

名义上,远在帕提亚的战争由安东尼指挥。但在我看来,他所做的正事,不过是每天阅读几份战报,再口述指示让秘书回复,他甚至无需动笔。如此生活态度,比我还要悠闲惬意,在这座舒适的城市里更是如鱼得水。一切无伤大雅的乐趣,只要是希腊的优雅再加上罗马的财富所能取得的,无不被他迅速取用。

与其他被罗马征服的行省不同,希腊仍保持着相对的自由。这里的居民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并未受到罗马人的太多影响。城邦变作城市,然而各级行政系统大体未变,只是职权受制于罗马人。民间的传统和风俗也延续了下来,重大的节日仍以古老的祭典庆祝。

安东尼常常出席各种公共赛会,主持重要的演讲和赛事。罗马的官员在希腊,大多有妄自尊大的倾向,表现出粗鲁的傲慢。而安东尼没有这种习气,他对希腊文化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只要在公开场合,就穿上希腊人的长袍、披肩和亚狄迦的白鞋。有地位的罗马公民很少会这么做,甚至多以为耻。安东尼却不介意,这或许是由于埃及女王的影响。他不仅抛弃了罗马人的托加袍,也鲜少使用罗马杖仪,身边只带两三个护卫官。

一次,他出席一场拳击赛。当两名参赛者的激烈搏斗到了危险的边缘,他甚至亲自走上赛场,把两人分开,以免出现事故。

我不免意外,不知他为何变得如此纯善:“在罗马时,你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

“入乡随俗,这里与罗马不同。罗马人热衷观看角斗赛,而希腊人毫无兴趣。罗马人的掌声和荣誉献给鲜血与死亡的奇观,而希腊人的橄榄冠赞美的是体育竞技的力与美。”

我点头。不得不承认,与雅典人的文化积淀相比,大部分罗马公民的品味未免粗俗。但罗马人正在迫切地学习希腊人擅长的技艺,如此一代代继承,时光将成为最好的雕塑师。

安东尼又一哂:“与希腊人相比,大部分罗马人不过是野兽而已。”

我莞尔:“你曾冲锋陷阵、杀人无数,岂不是野兽中的野兽?”

我只是玩笑,他却认真:“是啊,我是罗马孕育的狼群中最残忍的那一头。”

无言以对。

无论如何,安东尼赢得了希腊人的爱戴。他们把他奉为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而我作为其妻,也被尊为城邦的守护女神雅典娜。最新树立的雅典娜女神雕像,皆按照我的容貌塑造。

在这里,我不再是阿波罗的姐姐狄安娜,而是灰眸女神雅典娜。受安东尼影响,我也渐渐习惯了像希腊妇人一样穿上修长松软的爱奥尼亚式希顿,把希玛纯披在肩上。

当我的马车行驶在街头,常有热情洋溢的陌生人向车上抛掷鲜花编成的花环,用希腊语表达问候。我捡起一只花环戴在头上,靠在车窗边,向夹道欢呼的人们挥手微笑。欢呼声更大了,比在大海中波涛的轰鸣还要震撼。

人们称赞我良好的教养、从容的仪态。“她超凡的尊严与美德,赢得了所有人的敬爱”,有人如此写道。这些严重夸张的美化,起初让我受宠若惊、颇觉惭愧,后来便习以为常。虽然我在罗马也不乏好名声,却仍是第一次如此万众瞩目。这让我不难理解,为何有那么多人迷恋权力带来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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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智慧女神,雅典娜得到学者、哲学家的偏爱。比起与那些涉足政治的希腊贵族打交道,我也更喜欢与学者交谈。

雅典是希腊哲学的传统中心,以思想自由而闻名于世,五大哲学流派皆发源于此:源自阿卡德米学园的柏拉图学派,源自吕克昂学园的漫步学派,源自柱廊学园的斯多亚学派,源自花园学园的伊壁鸠鲁学派,第欧根尼后人的犬儒学派。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较小的流派。

四大学园中,除了柱廊学园,其余三座皆位于雅典城外的郊区。四十多年前,罗马的苏拉征伐希腊,围困雅典城。围困期间,罗马军队驻扎于城郊的学园内,砍掉了大量树木,也破坏了学院建筑,使希腊学术遭受重创。

如今,最古老的阿卡德米学园已是废墟,一片荒凉,无法重建。我特意去过那里,只见建筑的残垣断壁、倾圮的雕塑掩映在草木丛中,唯有夜莺在寂静中欢唱。遥想当年柏拉图及其学生在此讲学论道,不由叹息。现在的柏拉图继承者,只能在别处讲学。

另两座位于城郊的学园也境况黯淡:大约十年前,位于迪普利翁之门【注1】外的伊壁鸠鲁花园被售卖,现在是某个贵族的别墅花园。城墙以东、靠近通往马拉松的大道的吕克昂学园,也不复昔日鼎盛,林荫道上的哲学漫步成为追忆……

唯一幸存的,是斯多亚学派那身处闹市的柱廊学园。芝诺【注2】当年在城内公共场所建立学园,不像其他学派那样出城另辟园地。那时,他恐怕不会料到,学园将因此躲过一场劫难。

相较其他学派,我也对斯多亚学派最有亲近之感。它温和、蕴藉,给人平和的抚慰,不像柏拉图学派和漫步学派那样高蹈出尘,也不似犬儒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一般趋于极端。

这是鼓励女性和男人一样修习哲学的学派,我便也不时前往柱廊学园,聆听智者的讲学。

雅典中心的集贸市场,是城内最热闹的区域。柱廊学园就位于集贸市场的北侧,能俯瞰整个广场。这座大型列柱走廊内的空间,被米孔、波留克列特斯等著名的画家、雕塑家的作品装饰。两侧排列着神龛,以及比人高的雕像,鸽子落在雕像的肩头,咕咕鸣叫。学者穿着宽松的外袍,穿行于彩廊的列柱之间。而柱廊外即闹市区,人来人往。

在这里,我偶遇了阿提诺多洛斯,盖乌斯曾经的老师。当时,他正为几名学生授课。

高大的列柱,支撑起深广的空间。列柱丛林的包围中,个人渺小得就像深井里投下的没有声响的小石子。阳光照着右侧的柱廊。他站在光影里,光线拉长了身影。白色外袍干爽整洁,气质沉静。

他先用苏格拉底式的提问方式引导出假设的理论,继而进行分析和讨论。学生都穿着浅色的细服麻衣,快速做着笔记。

这次是有关天文学的课程。他面前放着一台太阳系仪。这种由刻度盘、活动指针、旋转齿轮、刻字金属版和发条装置组成的复杂仪器,可以显示太阳、月亮和五个行星的周日运动。【注3】

“这是宇宙的模型。”他平静地说着,身体略前倾,驱动发条装置。

仪器开始缓缓运转,如同精妙的魔术一般,天体在各自的轨道环上滑动起来,以不同的速度,时而交错而过,时而彼此追逐,俱是有条不紊。唯有中心处的那个金球稳定不动,其余天体皆围绕它而旋转。

“地球在哪儿?”一个学生提问。

“当然在最中心。”另一个学生答得理所当然,“谁都知道,我们处在宇宙的中心处。”

出人意料地,阿提诺多洛斯指向一个缓慢运行中的天体:“我们在这儿。地球和其他行星一样,围绕太阳运动。”接下来,他又指了指另几个绕行着的天体,一一介绍。

原来最中心处的那个金球是太阳,而非地球。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类似的仪器,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让地球与其他行星围绕太阳运动的仪器。它与民众的常识相悖:所有天体应围绕地球而运行,太阳也在围绕地球旋转的轨道上,位于金星和火星之间。

此次陪伴我一同前来的贵妇,是一名罗马官员的妻子。她的丈夫是安东尼的下属,已经在雅典待了几年,希望得到提拔。因此,她努力与我建立良好的交际关系。我知道她在故意讨好,但不讨厌她的陪伴。毕竟我初来乍到,对雅典并不熟悉,需要一位可以信任的向导。

不过,有时她的发言也会令我陷入尴尬的境地。比如此时,她盯着那台太阳系仪,嗤笑:“这太荒谬了:地球和其他行星,都围绕太阳旋转?”

她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此言一出,柱廊里鸦雀无声。这天正是集市日,外面的广场上到处都是商人的摊位,人声鼎沸。喧哗声隐约传入柱廊,却更衬出此间的安静。

被她责难的人却仍然温和有礼:“夫人,那您的看法是什么呢?”

“这不是我的看法,这就是真理:太阳和其他行星一样,围绕地球旋转。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就像伟大的罗马是世界的中心。”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本可以出言制止她,却又不免好奇阿提诺多洛斯会如何应对,便没有立刻开口。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不悦的神情,微笑道:“我的老师波希多尼,他也曾制作过一台太阳系仪。他认为,太阳向整个世界散发光线,而这种光线带来了这个世界的所有能量。但他最终的想法与夫人您一样,认为所有星球围绕地球旋转。在这一点上,恐怕我必须反对我的老师。我更赞同阿里斯塔克斯的理论:星球都围着太阳转,地球每二十四小时自转一次。同时,我也并不认为,罗马是地球的中心。”

刚才“地球围绕太阳旋转”的假设,仅仅是让我身边的贵妇感到荒谬。而此时,“罗马并非地球的中心”这一说法,真正触怒了她。这位责难者像大多数罗马公民一样骄傲:“罗马当然是独一无二的中心。虽然目前罗马的统治范围之外还有辽阔的世界,但那些都是等待我们继续征服的蛮夷之地。”

阿提诺多洛斯依然面带微笑,语气和缓:“在罗马的东方,还有帕提亚帝国。帕提亚的东方还有西萨迦人,再往东有未曾被征服过的印度、斯基泰,以及神秘的出产丝绸、擅长弓箭之术的赛里斯【注4】。罗马并非世界上唯一的强者,甚至不一定是最强者。罗马未来的命运如何,尚未可知。”

“你这个希腊人,怎么敢说这样的话?罗马可不是巴比伦国王梦中的泥足巨人。”贵妇似乎认为被对方故意冒犯,语气愈发咄咄逼人,“你们希腊人能把大理石雕刻得栩栩如生,能把青铜器铸造完美,能在演讲台上能言善辩,甚至能计算天体的运行,预言星辰的升降。没错,这是你们的长处,但你们依然臣服于罗马人,为我们罗马人服务。

“罗马有最强大的军团,最辽阔的疆域。她接待来自世界各地的神灵,制定通行世界的法律。她打通了条条大道,清除土匪与海盗,为全世界带来秩序。万国万民,说各种语言的人都以成为罗马公民为骄傲。她的权柄是永恒的,朱庇特授予她在时空中无限的统治。她的疆域,必将延伸到人心能及的最远处。我们罗马人生来就是统治人的。”

她一口气说完,气势十足,仿佛站在演讲台上,自信满满。我也没想到她口才这么好。而她的论点,也的确是典型的罗马人的傲慢。

而阿提诺多洛斯的态度柔和,仿佛面对一个逞强的小孩:“您太紧张了。罗马诚然有其优势。但世界上还有太多未知,也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衰。”

“日月可以永恒,神灵也可以。罗马就像太阳的光芒,将穿透一切雾气和时间。”

他微笑不语,似乎无意于再就此辩论下去,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显然,他认出了我。我不能再沉默下去,开口道:“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一切都显得渺小,无论高山大海,还是国家的疆域与功业。”

见我如此表态,那贵妇生生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不再言语。

而阿提诺多洛斯似乎也不欲令她尴尬,转开了话题:“我猜,您看过西塞罗写的西庇阿之梦。”

我颔首:“那是个有趣的故事。‘没有什么事物是真正值得夸耀的。’【注5】”

故事中,历史上的罗马名将西庇阿做了一个梦,梦见已去世的祖父。祖父带他升到星辰之上,从那里俯瞰地球。西庇阿这才意识到,他曾经渴望征服的土地,小如针尖。即使是整个地球,在宇宙中也微不足道,无数的星星都比它更大。他甚至为共和国感到惭愧,因为罗马的疆域是如此渺小。

我也曾充满年轻的自信。那时我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努力、付出得足够多,就能得到应有的收获,譬如良好的婚姻,譬如与盖乌斯的和睦关系。但后来,我发现自身能及的何其有限。太多事情,由不得我。而罗马,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一个充满痛苦回忆的囚笼,不值得缅怀,更不值得骄傲。

等到阿提诺多洛斯结束了授课,我们一起走出柱廊。台阶下栖息的鸽子成群飞起,振翅声扑簌簌地回响。

“没想到你也在雅典。”我先开口。

他友好地微笑:“我也是不久之前才来。雅典是我年少时学习哲学的地方,但已有十年不曾回到这里。”

“那这次是否准备长住?”

“尚不确定。”

“你是否有再次前往罗马的计划?”我试探。

他摇头:“目前没有。”

“若你前往罗马,小凯撒一定会奉为贵宾。你是他尊敬的师长。”

他笑了笑:“他是一名强有力的统治者,并不需要我。”

既然如此,那我不必故意远离他,甚至可以考虑暂时招揽他。

走出柱廊,就是热闹的集贸市场。到处都是售货摊。占卜者在招揽顾客,艺人在表演杂技,打着铃的鱼贩招呼着彼此,腓尼基商人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民众有的在神庙前准备献祭,有的在寻找民众法庭、城市管理部门。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飘来的香味。在这里,能买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从烤兔肉、鹰嘴豆、蜂房,到起诉书、见证者、皮条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往着小贩、治安官、旅行者、商人,以及制陶工人、妓/女、奴隶,还有哲学家。

我问出心中疑惑:“为何当年开创了斯多亚学派的芝诺,要把他的学园设在这里?城郊不是更宁静、空间更大、风景更优美吗?”

阿提诺多洛斯耐心地为我解惑:“芝诺在修习哲学之前,首先是商人的儿子,他自己也是一名商人。与柏拉图那种出身贵族的哲学家不同,芝诺的思想从不完全脱离尘俗。现实精神存在于他的血液中。他认为哲学不仅存在于书籍与哲人的头脑中,它应该融入日常生活,不能离开普通人的实践。人类的商贸活动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是哲学的养分。故而他习惯于让自己、也让他的学生置身在这个进行贸易的公共场所。”

“就像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

“是的。苏格拉底常常穿行在集市里,与小贩、市民交谈。他向名/妓阿丝帕西娅学习过演说术,还招收了赎身的男/妓斐多作为学生。他从不嫌弃那些身份低微之人。”

当我戴着面纱,与他一道穿过人群,很多小贩笑脸相迎,向他打招呼,态度自然。显然,他熟悉这些人,并得到他们的由衷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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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偶遇之后,我又前去拜访了他几次。他语气轻柔,笑容可亲,学识也令人钦佩。以前他在罗马时,与我不过是数面之缘。这段时间,我们渐渐熟悉起来。

他为人友善,性情温和,心肠像金子。他授业解惑,却不以老师自居,从不签订学费合同,学生都是自愿付给他听课费。来免费旁听他课程的人,有普通游客、妓/女、农夫、士兵,甚至流浪汉。他待每个人都彬彬有礼。他招收了一些出身贫民的学生,甚至还有几名被剥夺公民权者的子女。这无疑是冒险的行为,因为可能触怒当权者。但他似乎并不担心。

他很少进行公开演讲,撰写的书稿总是反复修订,不急于发售。如此不慕名利,并不多见。

他见我对学术讨论有兴趣,便引见我参加了几次哲学家的聚会。

政治上衰落的雅典,依然是众多智者汇聚之地。这里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北非的昔兰尼、迦太基、埃及等地,亚细亚海岸的吕基亚、巴勒斯坦、罗得岛、佩加马和奇里乞亚……无论来自何处,希腊语是这个世界唯一通行的学术语言。因此,在学者聚会上,能听到带有各种地方口音的希腊语。有时我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分辨某位哲学家的言辞。

天气晴好的时候,哲学家和他们的追随者,会在郊外聚会、散步,即兴谈学。我喜欢倾听他们的观点,因明白自己的无知而格外谦逊,一会儿觉得这位说得对,一会儿又觉得那人讲得好。那些理性的、逻辑的论证,仿佛能解释宇宙间存在的一切。这个圈子里的老老少少,仿佛不居于尘世,单纯得让人不能置信。他们如此渴望知识,更胜过商人渴望财富、政客渴望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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