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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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之后,菲利普斯慷慨地接纳了我,让我回到他家暂住,就像婚前一样。

过去的一年,宛如风中的蒲公英,倏忽而过,空空如也。我撤出考地安峡谷【注1】,努力忘记那段失败的婚姻。从未如此赞同过母亲:婚姻不可信赖。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盖乌斯。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和盖乌斯的关系并未疏远。他年龄渐长,藏书也越来越多。菲利普斯便单独为他辟出了一个房间。他不愿意让除了我之外的人进去,即使是打扫的奴隶。我玩笑地把它称为“密室”。

密室之中,书架上、书筐内,到处堆着各种手稿:成卷的羊皮纸,发黄的莎草纸,甚至难得一见的古老泥板。除了这些,就是他的各种“玩具”:欧几里得的凹凸镜【注2】、阿基米德的几何仪器、克特西比乌斯的水钟【注3】、喜帕恰斯【注4】的地球仪和星表……甚至还有一套赫罗菲拉斯【注5】的人体解剖图。

他还养了一只宠物。不是狗、鸟、鱼等罗马最常见宠物类型,而是一条变色龙。他喜欢观察它适应环境的色彩变化,以及生活习性。我第一次见到时,非常意外。他凝视着玻璃缸里的变色龙,指给我看:“它的脸不像狒狒。”

我反应不过来,感到迷惑。他解释道:“亚里士多德认为,变色龙的脸就像狒狒【注6】。他还认为,乌鸦在冬天变成白色【注7】。”

我知道他特别喜欢亚里士多德,便笑了:“有时连好人荷马也会打盹【注8】。”

他还对医学有兴趣。观看人体雕像时,能向我指出雕像上肌肉与骨骼的不合理之处。我提醒他,有些事情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尤其是关于解剖:“人们觉得,坐在斗兽场的观众席上,观看人与野兽血淋淋的搏杀,刺激而有趣。但描绘动物和人类躯体的解剖图,他们觉得恐怖。”

“为什么?”

“知识让人恐惧,所以希帕索斯葬身鱼腹【注9】。”

在知识方面,与他相比,我已落后许多。出嫁之后,少有闲暇读书,也很难静下心来。他有时引用的话,我甚至无法听懂,类似于“主导力是关于思维的思维”【注10】、“头脑是形态的形态”【注11】。他似乎察觉了我的尴尬,之后便不再向我提及我所陌生的内容。

有一次,我在他的蜡板上,发现了不少关于医用处方的笔记。我看了看,觉得有趣,就让克丽泰用莎草纸誊抄了一遍。当我遇到一位名医,正好想起这份稿件,便把它给他看,忘了要回来。多年以后,有人给我看了一卷出版的医书,作者竟是我的名字【注12】。我惊讶地翻了翻,才模糊记起这是盖乌斯幼时写的笔记。大概它是被哪个书商发现,以为是我所写,就拿去出版了。据说,此书以“作者是奥古斯都【注13】的姐姐”作为噱头,颇为畅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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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撒向庞培提出,希望把我嫁给他。庞培以茱莉娅刚去世为由,声称不便立刻再婚,但愿意先订婚。我与庞培的订婚日期,在由祭司占卜之后,终于确定下来。

晚餐时,菲利普斯不在家。女奴把最后一道果盘【注14】端上桌。水晶盘,盛着切好的西瓜片。鲜红和深碧,形成强烈对比,凝着点点水珠。我拿起一片,只听母亲道:“这些天,马塞勒斯在阿文庭山【注15】,与一个高级妓/女同居。”

之前,马塞勒斯一直是家中禁忌的话题,心照不宣。没想到母亲会忽然提起他,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她以闲话家常的语气道:“据说,那个希腊名妓身价很高,被誉为‘住在罗马的拉伊丝【注16】’。不但姿色出众,还会好几种外国话。来自各国的富商和王公贵族,都是她的入幕之宾。甚至有人怀疑她是从塞萨利【注17】来的,才能迷住那么多男人。”

我本想装作充耳不闻,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他很喜欢她?”

母亲玩弄着扇子上的孔雀毛,漫不经心道:“大概吧。据说,她擅长弹奏小竖琴。他送给她不少礼物:迦太基的地毯、希腊浮雕玉石、坎帕尼亚纯银餐具、科斯岛出产的薄纱……有人开玩笑,说他是想做伯里克利【注18】。”

这与我无关。为什么我会感到难过?

“你现在感到难过,仅是出于你受损的自尊心罢了。我理解,在你这个年龄,总会把爱神供在最高的神龛上,愿意牺牲一切去供奉这个虚无缥缈的神灵。但实际上,这并非爱情。在你心中作祟的,只是习惯而已。‘习惯能产生爱情,就像水滴石穿。’【注19】”她放下扇子,优雅地摆弄着耳环的坠饰,“这也是好事。以后,你不会再落入同样的陷阱。丘比特不会在同一颗心上浪费第二支箭。或许还会喜欢其他人,但不会再那样疯狂而强烈。”

我只能沉默。她不再多言,挥手示意女奴奏乐。盖乌斯默默递给我一枚无花果。这是我喜欢吃的,但此时食不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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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从混沌的梦中醒来,半闭着眼,意识尚模糊。有人在我身边,拥住我。

“马塞勒斯……”我呢喃着,翻身避开。他的动作停止了。

我这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已经离婚,不再与他同床共枕。猛然睁开眼。借着朦胧月光,看清身边人的轮廓。

“盖乌斯?”我轻唤。他轻轻应声:“嗯。”

“又做噩梦了?”我坐起来。

他平静地摇头:“梦都是假的,是在幻想中糅杂而成的喀迈拉【注20】。”

如果不是因为噩梦,我猜不到他的来意。

他拿出一物。黑色的长木条和一对小巧的悬锤。是埃及人发明的麦凯特【注21】。

“我们去玩这个,好不好?”他央求。

幼时,利用麦凯特测定时间,是他最喜欢的游戏之一。他还用它画过一张星座图,请我帮忙,因为一个人无法完成。深夜里,我们偷偷溜到屋顶上,拿着瞄准器和悬锤尺,面对面坐着,一动不动地观察星空,把各种星体的位置标在画有线格的纸上……但他六岁之后,我们就再未这样玩过。

“怎么忽然想玩这个?”我问。

“你不喜欢吗?我记得你以前喜欢。”他的声音有点闷闷的,“你回来之后,似乎一直不开心。我希望你开心起来。”

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被触动。我说不出话,静静揽过他。他依偎着我,手环到我颈后,轻蹭我的颈窝。我能感觉到他每一次呼吸。夜风柔和,纱帘轻轻鼓胀。桃金娘和金合欢树的花香。虫鸣隐隐。

忽然,他抬起头,两只手轻轻捏住我的双耳。然后,我的唇上,得到了一个吻。轻柔的吻,凉而软,像一个孩子好奇而胆怯地尝试从未吃过的果子。这样孩子气的“壶吻”【注22】,让我不禁微笑。他小时候,我常常这样吻他。

“为什么罗马人的亲属之间,可以这样亲吻【注23】?埃及人甚至没有吻【注24】。”他轻声问。

我想了想,道:“我听说过一种说法。你知道,根据传说,罗马人的祖先是特洛伊人。当年,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破后,一些特洛伊人乘船逃离,在海上历尽艰辛,终于抵达意大利。特洛伊妇女不愿再继续漂泊,想在这里安定下来,就偷偷烧毁了船只。由于害怕男人们的愤怒,她们拥抱了丈夫和男性亲属,并亲吻他们,以此哄骗男人。之后,就有了罗马女性与男性亲属亲吻的传统【注25】。”

“拥抱和亲吻,就可以哄骗人吗?”

我抚摸他的头发,用指尖轻拨那些自然的小卷。这样的金色卷发,太令人羡慕。

“或许可以吧。如果他们喜欢她,就会甘愿被骗。”我笑了,“我的小星星,你愿意被我骗吗?”

他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不愿意。”真是孩子气呀。

我又道:“还有一种说法:古人严格禁止妇女饮酒。所以,当妇女从外面归来,她的男性亲属要以吻来检验她有没有喝酒。【注26】”

没想到,他又吻了一下我:“你猜,今晚我喝了什么。”

“有种味道,很明显,”我故意顿了顿,“是……牙膏【注27】。”

说完,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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