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Chapter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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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生活是一杯甘美的佳酿,转瞬之间化为苦涩的祭酒,散发出死亡的冰冷气息。突如其来的转折点,是公敌宣告。

最初,盖乌斯把这一决定告诉我时,我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毕竟,从苏拉和马略的时代开始,任何人都可能在掌权之后铲除异己。像凯撒那样对敌人宽容的人,实属罕见。政治就是分清敌我。谴责独/裁者对敌人的残忍,就像谴责雨竟然是湿的一样毫无意义。因此,对于盖乌斯与安东尼拟定这一计划、把他们的敌对者列入公敌名单,我并不意外。

“最近不要出门,恐怕外面会很乱。”盖乌斯叮嘱我,还派了一批他私人卫队中的士兵到马塞勒斯府上守卫,保障家宅安全。

我答应下来,不欲冒险。腹中正在孕育的孩子,让我更谨小慎微,唯恐有失。因此,公敌宣告开始的最初几日里,由于一直待在家中,我并不清楚外界情况。

那日,我刚洗完澡,涂上香油,穿上轻软的长袍。为了保暖,衣料在细细的经线上织入绵密的纬线。克丽泰为我诵读一卷最近流行的诗集。午后的阳光让我有点昏昏欲睡。

正厅与后院之间的门帘拉开了,从这里能望见后面的花园。花园看上去像一幅被框定的画,从画中传来歌鸲与紫翅椋鸟的啼声。悬铃木与白杨之间吊着一架秋千,玛塞拉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风掀起她的裙摆。两名女奴跟在她身后照料她,并按照我的吩咐,教她一些简单的希腊六韵步诗句。

直到艾蜜利娅闯了进来,打破此间宁静。

艾蜜利娅,她的父亲托连尼阿斯,是家父的同僚和朋友。家父去世后,他对我们不乏照顾,曾当过盖乌斯的指导者【注1】。我对他自然感激。虽与他的女儿并不熟悉,但也有过往来。她素来行止庄重,从不失礼。因此,当她衣衫不整、满身泥污地出现在我面前时,令我惊诧。

“发生什么了?”我慌忙从榻上起身,迎上前去,“你受伤了吗?”

她突然跪在我脚边,抱住我的腿:“求求您,求求您看在我们往日的情份上,救救我的父亲。”

“令尊怎么了?”我不明白状况。

“小凯撒和安东尼、雷必达一起发布了公敌宣告,其中有家父的名字。”

“什么?”我大惊,“盖乌斯怎么可能把你父亲列为公敌?”

“是真的,父亲听说后就逃跑了,现在正被追缉。名单上有两千多人,包括三百名元老院议员。根据宣告,若有人帮助公敌,也是死罪。没人能救父亲了,除了您。求您救救他!”她泪水涟涟,“无论需要我们付出什么代价,都没有问题。所有的财产,都献给您和小凯撒。只求小凯撒能放过家父。”

我试图扶她起来,犹自不能置信:“别担心。会不会是弄错了,或许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

“您大概不知道,连萨尔维阿斯都被杀了,头被割了下来,游街示众!”她掩面哭泣。

我悚然震惊。萨尔维阿斯是保民官,而保民官是整个罗马最神圣不可侵犯的职位,以前甚至有过保民官把执政官送进监狱的先例。虽然萨尔维阿斯曾与西塞罗合作,赞同把安东尼判为公敌,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安东尼竟能做到这一步,太耸人听闻。

这令我联想到西塞罗。如果安东尼连萨尔维阿斯都不放过,那更不会放过西塞罗。他和福尔维娅对西塞罗的仇恨铭心刻骨,一定会竭力把西塞罗列入公敌名单。但盖乌斯必然会阻止的,不是吗?

无论如何,我必须亲自去找盖乌斯问清楚,保证托连尼阿斯与西塞罗的安全。

我握了握艾蜜利娅的手:“别担心,令尊与我家关系匪浅,盖乌斯会确保他的安全。别太担心。我这就去找盖乌斯,你在这里等我。”

但克丽泰力劝我不要出门:“外面很乱。您的弟弟吩咐过,为了您的安全,不宜身涉险境……”

我打断她:“事已至此,不得不去。快准备轿子吧。”

她只好听从。

很快,我们上了路。除了六名轿夫,还有十余名士兵以及一位百夫长跟随。我本以为安排这么多士兵并无必要,但很快,我就庆幸克丽泰做出的这个决定。

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所有商铺都关门了,大街上血流成河,许多人哭泣着跑来跑去,风中到处回荡着哭声、惨呼声、诅咒声和武器碰撞声,像在一座沦陷的城市里。由于获得公敌头颅者会被赏以重金,路边不时能看到血淋淋的无头尸体,引来乌鸦和野狗。还有一些完整的尸体,大概是被不法之徒趁乱杀害或误杀的。

除了士兵的追缉,很多市井氓流为了获得高额赏金,自发武装起来,像善于嗅出血腥气息的猛兽般,去猎杀名单上的人,收集一串串血葫芦般的头颅。

整个罗马成了一座巨大的屠场,各种仇恨都在此时爆发出来。还有一些人趁机作乱,砸毁商铺,疯狂抢掠。若不是神庙的金库有士兵驻守,恐怕也难逃被洗劫的噩运。

据克丽泰解释,所有城门都有士兵守卫,没人逃得出去。按照宣告,任何帮助或窝藏公敌的人,都会同样被列为公敌。无论圣洁的神庙还是待客的炉边,都无法提供庇护。因此,即使是至亲骨肉之间,在此时也常常弃之不顾,甚至揭发告密。奴隶杀死主人,妻子检举丈夫,儿子逼迫父亲。

不愿引颈就戮的人,往往选择自杀。还有人纵火。我在轿子里,也能远远望见升腾翻涌的浓烟。这里还是令罗马人自豪的永恒之城吗?真是讽刺,民众任由解放者们谋杀了凯撒,以为这样可以挽救罗马。而现在,凯撒生前极力反对的苏拉式恐怖政治,如亡灵复活,并达到前所未有的规模。

路上,我亲眼见到一个女人被氓流按在地上强/暴。我命令轿子停下,让士兵救下那个女人。她抬头时我才发现,她是某个地位不低的议员的妻子,我还参加过她举行的宴会。

半裸的她坐在地上,抬头看着轿子里的我。她空洞的目光落在我脸上,眼中忽然迸发出仇恨的火焰:“我诅咒你的弟弟,诅咒他和他的子嗣都死于非命!”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便转身撞墙自尽了。我倒抽一口气,浑身冰凉。仿佛有湍急的水流兜头砸落,整个世界都能感受到这巨大的波动。她死前尖利的诅咒声回响在我耳畔,宛如一只无形的手从冥府升起。

直到克丽泰担忧地唤我,我才回过神来。低下头,仿佛能看见手上沾染着的并不存在的鲜血,连阿波罗的圣泉也无法涤净。我并不相信诅咒,但此次诅咒直指盖乌斯与我腹中的孩子,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实现的可能,也令我不寒而栗……

轿子继续前行。我裹紧了斗篷,仍有点喘不过气来,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呼出的白雾让视线模糊。

终于,来到盖乌斯的宅邸。我提起裙摆,顾不得仪态,以最快的脚步穿过门廊和天井前厅,掀开门帘,进入书房。刚从外面明亮的日光中进入光线较暗的室内,一时看不清楚。

“姐姐,你怎么来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直到盖乌斯快步来到我面前,我的眼睛才适应此间光线。他握住我仍有些颤抖的手。我再也无法抑制,一把抱住他。他默默抱紧我。

我平静了一下呼吸,开口问:“公敌宣告的名单上,都有些什么人?”

罕见地,他没有回答我。

心中浮起不祥的预感。我游目四顾,视线扫过四周。立在墙边的架子上放满了卷轴,桌上堆着蜡板、书匣、信札、印章、墨水盒和芦管笔。为避免引起火灾,点燃的油灯放在桌上的水盘中央,宛如平静海面上的一座微型灯塔。

吸引我注意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张巨大莎草纸,上面密布着一排排数不清的名字。还有错综复杂的标红,宛如一片隐喻死亡的罂粟地。我趋近它,并按照字母排序,很快找到了西塞罗与托连尼阿斯的全名。

“你要杀了他们?”我震惊。

“抱歉,我并不希望如此。但他们是安东尼与雷必达的死敌。”

“你应该反对安东尼与雷必达的这个行为,而非默许。”

“公敌宣告是必须发生的。”另一个声音传来。我转身,只见梅塞纳斯走进室内。他穿着柔软的丝绸衣袍,径自走到墙边的软羊皮躺椅前坐下。衣上熏过香,淡淡香气袭来,而我仿佛在其中隐约嗅到血腥气息。

他悠然道:“讨伐‘解放者’是当务之急,我们和安东尼都需要大量金钱来进行战争。而‘解放者’们切断了来自亚细亚的税收,现在,东方的国王和总督们都向他们交税。安东尼的经济状况还好,我们的资金却严重短缺,而没有粮饷就没有军队。我们已经提高了意大利本土的税率,甚至对买卖和租佃征税。但这仍然难解燃眉之急。为了筹集军费,最快的途径就是没收并拍卖那些被宣布为公敌的人的财产。”

原来,盖乌斯进行公敌宣告的主要原因并非铲除政敌,而是收获财富。

重兵守卫的宅邸之外,街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武器和尸首、鲜血与眼泪。而在这里,梅塞纳斯从奴隶手中的托盘上端起一杯冰镇的葡萄酒,润了润嘴唇。但那殷红的酒色令我联想起鲜血。

放下酒杯,他缓缓道:“获取资金,就像采集珍珠。首先,你必须知道要去哪儿找。有时迫不得已,你必须把蚌壳破开。”

我摇头:“但西塞罗与托连尼阿斯不是蚌壳!”

“西塞罗是安东尼与福尔维娅最大的仇人,他们绝不会放过西塞罗。如果名单上没有西塞罗,安东尼就不会赞成整个公敌通告。那样的话,我们将是最大的输家。”

我无言以对。

梅塞纳斯继续道:“至于托连尼阿斯,他得罪过雷必达。名单上也必须有他。这样,我们才能在上面列出那些我们的心腹大患,比如安东尼的舅父、雷必达的表兄弟。”

至此,我才彻底明白。被列入名单的不幸者,其中一些是盖乌斯与安东尼、雷必达角力的结果。他们各自都有极欲铲除的私敌,但这些人可能正好是对方的朋友或亲戚。为了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对敌人的执着战胜了对亲友的情谊。

“就像一局棋。你想赢得全局,不得不牺牲掉一些棋子。”

“但这是人命,不是下棋!”我不能接受现实,提高了嗓音,“盖乌斯,请立刻下令,把西塞罗与托连尼阿斯的名字除去。”

“即使我下令撤销,也于事无补。无论是安东尼还是那些渴望赏金的人,都不会停止行动。”盖乌斯平静地看着我,目光依然清澈得像个孩子,说出的却是如此冷酷的话语,“关于阿卡狄亚的吕克亚宙斯圣地的故事说,一个人如果尝了那怕一小块混和在其它祭品中的人肉时,他便不可避免地要变成一只狼【注2】。民众也是如此。一旦放纵他们开始暴力,舐尝了同胞的血液,他们就变为豺狼,变为克里特岛上牛头人身的怪物。如果我们不想被它吃掉,就要喂给它足够的死尸。”

“你明知事态会恶化,还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公敌宣告?”

“这次公敌通告,就像珀利阿斯的女儿们。她们把父亲杀死并肢解、投入血锅中,是为了让他恢复青春【注3】。罗马也需要这样一次浩劫,浴血重生,像融化金水后重新铸成的金币。”他扬起下颔,侧脸的线条宛如雕像,由最冷酷的模型铸造而出。

他变得如此陌生。实际上,我觉非善良软弱之人。对待敌人,我从不心软,也不畏惧手染鲜血。但我不会如此对待并无过错的亲近之人,把他们送上死路。盖乌斯,他远比我更狠得下心。

在他面前,我甚至难以表达不悦。他冰蓝的眼眸如海水般沉静,把怒火浇灭于将燃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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